第一推动丛书·物理系列:爱因斯坦的骰子和薛定谔的猫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奇怪的平行线

1891年,12岁的爱因斯坦拿到了一本几何书。他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同年,他进入卢特波尔德高级中学(Luitpold Gymnasium),开始了中学生涯。在他的脑海里,那份惊喜可以与指南针媲美——引领他进入舒适的有序之门,远胜于日常生活中经历的那种杂乱无章。据他后来描述,有一篇文章,甚至算不上是一篇文章,对他来说却似《圣经》般的存在。该文章说,以坚定的、无可争议的命题为基础的证据表明:与马车的咔啦声、香肠售卖车的摇晃声、慕尼黑啤酒节的喧闹声恰恰相反,现实世界存在一个安静的、毫不动摇的真理。

他回忆说:“这种明晰和确定性给我留下了难以言说的印象。”[1]

书中的一些推断对他来说似乎很明显。很早的时候,他就学习了直角三角形的毕达哥拉斯定理:两条直角边的平方之和等于第三条边即斜边的平方。书中说,如果你要改变其中一个锐角(小于90度的角),锐角所对应的边长也必须改变。这些对他来说显而易见,用不着证明。

然而,其他的几何命题却并非是不证自明的。爱因斯坦很喜欢入门书中对定理的数学证明,那些定理乍一看似乎并不明显,但经证明后的确是真理——如三角形的三条高(每个角对应边画出的垂线)必定相交于一点。书中的证据基本上是以不证自明的命题(叫作公理和公设)为基础的,对于这点,他并不介意。他毫不犹疑地接受少数公理,急于“自投罗网”,等待他的,是一大堆已被证明的推测。

书中描述的平面几何可以上溯到2000多年前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成果。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将几何知识系统归纳为几十个已经证明的定理和推论,而它们是从六个公理和五个公设中经过系统推理得来的。虽然每个公理和公设都是不证自明的真理,比如部分小于整体;若两个事物均与第三者相等,则三者均等。但是,与角相关的第五公设似乎并不是显而易见就是正确的。

“如果两条……直线与第三条直线相交,这样一来,同一侧两个内角之和小于两个直角之和(180度),那么两条直线会在有限延长后相交。”[2]

换言之,画三条直线,前两条与第三条相交,且形成的两个角都小于90度。如果把两条直线无限延长,则前两条线必定相交,形成一个三角形。举例来说,假设一个角是89度,另一个角也是89度,则必定会有第三个角(角度数为2度),就在前两条线相交的地方——形成一个非常狭长的三角形。

数学家们推测,欧几里得之所以把第五公设放在末尾,是因为他曾试着用其他公理和公设证明第五公设,但都失败了。的确,欧几里得加入第五公设之前,曾用其他公设推理出了完整的28条定理。这就好比,在一个音乐会上,一名专业键盘手敲出了28首乐曲,后来发现有必要借一把原声吉他,才能得到第29首乐曲合适的音符,是一个道理。有时,手边的乐器不够完成一首乐曲,就必须借助另一种乐器进行即兴创作。

后来,欧几里得第五公设成了人们熟知的“平行公设”,这主要是苏格兰数学家约翰·普莱费尔(John Playfair)的功劳。普莱费尔发展出了第五公设的另一个版本,虽然在逻辑上不完全等同于原版,但在证明定理时,起到了相同的作用。普莱费尔的版本说,每一条直线及直线外的一个点,都有一条直线穿过该点与原直线平行。

几个世纪以来,数学家们付出了很多努力利用其他公设证明第五公设——要么是欧几里得的版本,要么是普莱费尔的修订版。就连久负盛名的波斯诗人、哲学家奥马·海亚姆(Omar Khayyam)都曾试过将第五公设证明为定理,但最终无济于事。[2]最终数学界做出结论,第五公设是完全独立的,并放弃了证明它的想法。

童年时期的爱因斯坦在精读这本几何书的时候,对于围绕平行公设的这些争议并不了解。而且,几个世纪以来,人们一直认为欧几里得几何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也受此影响。那些定理和证据看起来就像巴伐利亚的阿尔卑斯山一样,是固定不变、超越时空而又崇高庄严的。

然而,在哥廷根的神圣大学城内,数学家们正在进行大胆的实验,重新改写几何学。那座圆石砌成的、脑力劳动者的至圣所,已经变成了一块“飞地”[3],里面的人正在彻底地重新思考数学,将其称作非欧几里得几何学(简称非欧几何)。新奇的几何方法之于传统几何,就像色彩迷幻的彼得·马克斯海报之于伦勃朗,这两种对比有很多相似之处。爱因斯坦彼时学习的是陈旧的、平面上的点、线、图形的规则,而像费利克斯·克莱因(原来在莱比锡城,后被招揽至哥廷根)一样的聪明数学家,则正在改进一个更加灵活的数学“剧本”,包括弯曲表面与扭曲表面的关系。克莱因瓶是克莱因最具头脑风暴性的创造,它类似于一个花瓶,内表面与外表面通过一个更高维度上的扭曲连接在一起。像这类畸形的知识在几何入门读本里是找不到的,欧几里得的铜墙铁律将这些可怕的东西统统拒之门外。但是,克莱因证明了欧几里得几何和非欧几何是同等有效的。至19世纪90年代,他那开创性的想象力打开了一度古板保守的几何俱乐部的大门,向科学怪人和古板之士敞开。

然而,非欧几何不是人人能懂的。与它的前任一样,它自有一套规程。非欧几何的实质是用新奇的判断取代平行公设,而其他公设则保持不变。非欧几何学认为既然平行公设是独立的,那么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可以变通的,应该向激进的全新方法敞开大门。

数学家卡尔·弗里德里希·高斯是首位建议建立非欧几何的人,但却不是首个就此主题公开发表论述的人。高斯的版本中(之后被打上了克莱因“双曲几何”的标签),取代平行公设的是:通过直线外的任意一点,存在无数条穿过该点的直线与原直线平行。想象一下,在一张细长的桌子上方,紧紧捏住一把纸扇的末端。假设这张细长的桌子代表一条直线,你的手则代表直线外的一点,那么扇骨就相当于一条条穿过点的直线,这些直线与原直线不会相交。呈扇形散开的平行线与双曲线的支线类似,术语“双曲”即由此得来。

高斯提到了双曲面中的三角形的一个古怪的特点:三个内角之和小于180度。对比之下,欧几里得三角形的内角之和是180度,这一点精确无误,比如等腰直角三角形两个锐角度数为45度,最后一个角就一定是90度。艺术家M.C.埃舍尔的想象力非常丰富,他把这个区别融入创作之中,在双曲模型中创作出了奇特扭曲的、小于180度的三角形。

要想象出双曲几何的形状,其中一个方法是抛开平面,想象在一个马鞍形的表面上画出点、线、图形。如你不喜欢骑术,更喜欢美食,那么想象弯曲的炸土豆片也可以。马鞍形的表面很自然地将临近的两条直线弯曲着远离了。虽然它们都“想”成为直线,但多组平行直线则因弯曲着离开彼此,避开彼此也就变得更容易了。这使得穿过某个点会有无数条直线与未穿过该点的直线平行。另外,马鞍形挤压了三角形的内角,造成内角和小于180度。

另一个非欧几何的变异版本中,最初是由高斯的学生波恩哈德·黎曼于1854年提出、1867年发表的,之后被克莱因定名的“椭圆几何”,其中平行公设被一条规则取代,这条规则完全排除了平行的可能性。画一条直线,穿过该直线之外的任意一点,与该直线平行的直线是不存在的。换句话说,穿过该点的所有直线都将在宇宙的某个地方与原直线相交。黎曼证实,球面上的直线具有这样的特点。

你若想不出这样奇怪的平行线,想象一下地球。所有经线都在地球的北极或南极相交。假设有一个旅行者下定决心,从多伦多城区出发,沿着主街一路向北,雇乘狗拉雪橇、破冰船,一直走到北极,而她的姐妹从莫斯科也这样一路向北,虽然二人的路线最初看起来是平行的,但姐妹二人最终免不了要碰面。

奇怪的是,这样一条关于平行的禁忌竟然会通过另一种方式改变三角形的本质。在椭圆几何中,三角形的内角之和大于180度。的确,我们能画出一个三个角均为直角的三角形,三个角的度数加起来有270度。比如,零度经线和90度经线与赤道相交,形成一个三角形,三条线互相垂直。

黎曼研究出了非常复杂精密的数学设备,用以分析曲面,后来被人称为“黎曼流形”。黎曼展示出,用现代被称作“黎曼曲面张量”的概念,如何全方位地将弯曲空间与平直空间的差异确定下来。张量是一个数学实体,在协变转换中以特定的方式改变。他指出空间弯曲主要有三种方式——正曲率、负曲率和零曲率。与之相对的分别是:椭圆几何、双曲几何和欧几里得几何(平面几何)。

对于数学专业以外的人来说,非欧几何看起来非常抽象,是违反直觉的。总之,平行的一般意义是指两条永不相交的直线。假如你停车的时候,试着与一辆车并排停靠,却不小心撞到了那辆车,你一定不会拿非欧几何说事儿,请求警察叔叔的豁免。大部分孩童在学校里学的是平面三角形,内角和为180度。为什么要改变几何的基本规则而让它变得更复杂呢?

随着爱因斯坦的思想日渐成熟,但在这些问题还未足够成熟,使他能够发展出广义相对论之前,他还是要为这些问题而疑惑。那本几何入门在他的早年教育中至关重要,给他深深地打上了欧几里得传统几何的烙印。他有个亲戚,是个学医的学生,叫马克斯·塔尔梅(Max Talmey,原名塔尔迈),经常找他玩儿,爱因斯坦会与他交流自己的想法。小小年纪的爱因斯坦,在数学、自然和其他学科上,见解很深,令塔尔梅很是震惊。

爱因斯坦直到上大学之后才学到非欧几何方面的知识。受童年时期几何书根深蒂固的影响,最初他并不待见非欧几何,认为它对科学并不重要。没过多久,多亏了大学朋友马塞尔·格罗斯曼(Marcel Grossmann)的影响,他才开始意识到非欧几何的重要性。爱因斯坦把非欧几何引入理论物理学,而这即将以非同寻常的方式改变这个领域。[3]当年那个手捧几何书爱不释手的12岁少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重写物理学的法则,并使那本书的内容变得陈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