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谈及“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的缘由
我们的关注点聚焦于神经症影响人格的方式上,因此研究范围也限定在两个方面。一方面,神经症会产生于这样一些个体身上,他们的人格未遭受损害和扭曲,却因充满冲突的外界环境形成了神经症的反应。在讨论了某些基本心理过程本质之后,我们回过头来大致思考一下情况较为简单的情境神经症[3]结构。但我们主要的兴趣并不在这儿,因为情境神经症并未揭示神经症人格特质,只是暂时缺乏适应某种困难情境的能力。提及神经症,我所指的是性格神经症,这种神经症的症状表现与情境神经症相似,但其主要紊乱在于性格畸形[4]。这是由潜在的慢性过程导致,起源于童年,且或多或少或强或弱地影响到人格的各个方面。从表面来看,它是由实际的情境冲突所引发,但对个人病史的收集却表明,扭曲的性格特点,早在任何令人困惑的情境产生之前,就已出现,而暂时的困境,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之前存在的人格障碍导致的。更重要的是,神经症患者会对某一生活环境做出神经症性反应,但这种环境对于正常人而言并不存在任何冲突或困难,因而,这种情境仅仅只是揭示了早已存在一段时间的神经症罢了。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关注神经症症状的现象。我们主要的关注点在性格障碍本身,因为人格变态在神经症中反复出现,而临床意义上的症状却会发生变化或完全缺失。从文化角度来看,性格比症状要重要得多,因为是性格而不是症状在影响人的行为。随着对神经症结构了解的增加,并且认识到治疗症状并不能治愈神经症,大部分心理学家将兴趣从症状转移到了关注性格变态上来。更形象地说,神经症症状并不是火山本身,而是火山喷发的状态,致病性冲突,像火山一样,深藏于个体内心深处而不为人所知。
对这些局限性的认识引发出这样一个问题:如今的神经症患者是否具有某些共同的本质特征,我们可以将其称为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
就不同类型的神经症伴有不同的性格变态而言,它们之间的差异性比其相似性更加令我们震惊。例如,癔症(又称歇斯底里症)型人格与强迫症型人格的特征截然不同。然而,引起我们注意的这种差异只是机制上不同,说得更通俗一些,这种差异体现在失调的表现形式和解决失调的方式中。例如,癔症型人格会表现出强烈的投射倾向,而强迫症型人格的冲突却极具理智性。另一方面,就相似性而言,我并不关注其表现形式和产生方式,却会关注相似性中涉及的冲突本身的内容。确切而言,相似性较少存在于引起紊乱的经验中,更多存在于实际驱使个体行为失常的冲突之中。
为了进一步阐明其动机及分支,预设前提是必要的。弗洛伊德和大多数精神分析专家都非常强调以下原则:精神分析的主要任务是发现一种冲动的性欲根源(例如,特殊的性感区),或是发现一种重复的幼儿模式。虽然,我认为如果不追溯到婴幼儿时期,就难以对神经症有全面的理解,但我仍相信,片面使用发生学方法,就会让问题变得更加困惑而非清晰,因为这种方法使我们完全忽视实际存在的无意识倾向,忽视其功能,以及它们与那些同时存在的其他倾向(例如,冲动、恐惧以及保护措施)之间的交互作用。只有在有助于功能性理解时,发生学方法才有用。
基于这一理念,在对不同年龄、不同气质和兴趣、不同社会阶层,归属不同类型神经症患者富于变化的人格类型进行分析时,我发现,他们身上那些动力核心的冲突以及冲突间的交互作用,从本质上来看是相似的。[5]通过观察实践中以及当代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特征,我在精神分析实践方面的经验得到了证实。在神经症患者反复出现的问题中,常具有虚幻晦涩特性;如果将这些特性剔除,那么这些问题就无处藏匿,其与我们文化中困扰普通人的问题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绝大多数人都要面对竞争的压力、失败的恐惧、情感上的孤独以及自己与他人缺乏信任的问题,光提到的这几个问题,就也可能会存在于神经症患者身上。
通常而言,一种文化中绝大多数人都不得不面对相同的问题。这也意味着这样一个结论,即:这些问题是由该文化中特定的生活环境所引发。其他文化中的驱动力和冲突与我们自身文化不同这一事实,似乎也印证了这些问题并不代表“人性”中共性的问题。
因此,当谈到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时,我的意思不仅仅只是在说神经症患者都存在的共同基本特征,而且,也意味着这些基本的相似性本质上是由我们时代和文化中存在的种种困境所造成。在后面,我将利用自身所储备的社会学知识,说明到底是什么样的文化困境导致了这些我们存在的心理冲突。
关于我对文化和神经症之间关系假设的正确性,需要由人类学家和精神病医生的共同努力加以检验。精神病医生不仅要研究特定文化中神经症的表现形式,例如从形式标准去研究其发生频率、严重程度和类型,还应该特别注意研究潜藏于表面状况下的基本冲突,人类学家则应该从一种文化结构给个体造成了什么样的心理困境这个方面来对同一文化进行研究。
在基本冲突中表现出来的相似性是一种对表面观察就可以得出的态度相似性。我所说的表面观察,是指一个好的观察者不借助精神分析技术,就能对他完全熟悉的人有所发现,这些人可能是他自己、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或他的同僚,等等。现在,我将开始对这些可频繁观察的现象做一个简要剖析。
可观察到的态度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1)给予和获得爱的态度;(2)自我评价的态度;(3)自我肯定的态度;(4)攻击性;(5)性欲。
关于第一种态度,我们时代的神经症患者一个主要的倾向,就是会过度依赖他人的赞赏和他人的喜爱。我们都希望被人喜欢且赢得赞赏,但对于神经症患者来说,他们对爱或赞赏的依恋,与爱和赞赏在他人生活中具有的实际意义极不相称。尽管,我们都希望被所爱之人喜欢,但在神经症患者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不加区分地渴求他人的喜欢和欣赏,不论他们是否真的在意这些人,也不管这些人的评价对他们有没有任何意义。一般情况下,神经症患者无法意识到自己这种无尽的渴望,但当他们没有得到自己希望得到的关心和注意时,这种渴望就会从他们的过分敏感中显现出来。举例来说,如果有人拒绝了他们的邀请,很长时间没有给他们打电话,甚至是与他们的观点不同,他们都会觉得受到了伤害,这一敏感性很可能会被一种“不在乎”的态度所掩盖。
此外,神经症患者对爱的渴望与他们自己感知和给予爱的能力之间存在着显著的差距。他们自身对爱的过度渴望,往往同忽视对他人的关怀体谅形成对比。这种矛盾并不总会浮上表面,例如,神经症患者可能也会过于体谅他人并希望对每个人都有所帮助,但在这种情形下,很容易发现,他们是被迫这样做的,而不是自然地散发出热情。
这种依赖他人所折射出的内在不安全感,是我们在表面观察中发现的第二个特征。自卑和不足感是其准确无误的标志,这一特征可能以许多方式表现出来:不称职、愚蠢、缺乏魅力,而这些想法可能没有任何现实依据。有些异常聪明的人可能会觉得自己无比愚蠢,许多貌美如花的女子会觉得自己缺乏吸引力,这些自卑感可能会以抱怨或忧虑的形式表现出来,或者把莫须有的缺陷看作事实,而在这上面无休止的耗费心思。另一方面,这些感觉还可能被以下行为所掩盖:自我夸张的补偿性需求,或为给他人留下印象而强作卖弄,炫耀在文化中能给自己带来地位和尊敬的东西,例如:金钱、古画收藏、古董家具、女人、与名流之间的社会关系、旅游或是丰富的知识等。这两种倾向中的任何一种都可能完全展现出来,但更常见的情形是,大家会分别感受到两种倾向都存在。
第三种态度,即自我肯定,其中还包括明显的抑制倾向。我所说的自我肯定,是指相信自己或肯定自己的主张,而没有任何过度引申推测的含义。在这方面,神经症患者表现出大量的抑制倾向,他们抑制自己表达某种愿望或要求,抑制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抑制自己发表意见、表达批评、命令他人,还抑制自己选择想要交往的人,以及与他人的正常接触,等等。在我们所说的坚持个人立场方面也存在着抑制:神经症患者往往无法保护自己不受攻击,如果他们不想顺从其他人的意愿,他们也不会说“不”。就好比说,一个售货员想卖给他们并不想买的东西,或者邀请他们参加一个不想参加的聚会,又或者与一个不喜欢的对象做爱,对此他们都无法拒绝。最终的结果是,当面对自己的需求时,他们也表现出抑制倾向:难以做出决策、形成观念,不敢表达哪怕仅仅涉及自身利益的某些愿望。这些愿望不得不隐藏起来:我的一个朋友在她的个人账户中将“电影”置于“教育”的名下,将“酒类”置于“健康”的名下。在后一种抑制倾向中,特别重要的是缺乏计划能力,[6]无论是旅行或生活计划。神经症患者会让自己随波逐流,即使是在职业或婚姻这样重要的决定中,他们也不会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他们会被某种神经症性恐惧所驱使,就像我们所见的,有些人因为害怕贫穷而拼命敛财,或是为了逃避有建设性意义的工作而让自己陷入无止境的风流韵事之中。
第四种困难是与攻击性相关的态度,即是说,与自我肯定的态度相反,是反对、攻击、蔑视、侵犯他人或者其他任何形式的敌对行为。这种心理紊乱会以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一种方式表现为咄咄逼人、飞扬跋扈、过分苛求,以及指挥、欺骗或者“挑刺”。具有这种态度的人偶尔能够意识到自己的侵犯性倾向,但大部分时候他们却一点也意识不到,甚至主观地认为这恰恰是诚实的表现,或仅仅只是在表达一种观点。事实上,尽管他们有时十分蛮横和咄咄逼人,却自认为自己的要求十分谦逊。然而,在另一些人身上,这种紊乱会以完全相反的形式表现出来。通过表面观察,即可发现这类人具有这样一种心态,即易于感到被欺骗、被辖制、被责怪、被利用或是羞辱。通常而言,这类人也意识不到这仅仅只是他们自己的看法,而是悲观地认为全世界都在歧视或欺压他们。
第五类态度,表现为性领域的怪癖,可以粗略地划分为对性行为的强迫性需求和对性行为的抑制两种类别。抑制可出现在性满足过程的任何阶段,可能在接触异性、追求异性、性机能或性欢娱时出现。前面所讲述的所有反常特征,也都可能体现在性心态中。
我们或许还能对上面提及的这些态度做更深入的描述。后面,我会回过头来对它们一一进行讨论;但是,现在过于详尽的描述对于我们的理解无益。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些态度,我们不得不对产生这些态度的动力过程进行思量。在了解这些潜在的动力过程后,我们会发现这些态度表面上看似并不相关,但是它们在结构上却相互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