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卤鹅(二)
“每逢街坊邻居夸我们家卤鹅好吃时,免不得得夸赞一下我娘多么贤惠持家。
再责怪一下我爹爹是多么的有眼无珠。
每当这个时候,娘免不得要冷傲地说上一句:他的东西我一直没动过,看他是否真的永远不回来!
但问题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要不要她。
大家见妇道人家那么坚毅,基于同乡一点江湖义气,也很同情,没有什么人来欺负,很多时候还打点一些茶钱,请人家饱餐一顿,拎几只鹅走,也是有的。
娘越来越有气概。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她的脖子也越来越长,像一条历尽沧桑百味入侵的鹅颈。
她最爱啃鹅颈,因为它最入味,且外柔内刚,虽那么幼嫩,却支撑了厚实的肉体。当鹅一只只挂在架子上时,也靠鹅颈令它们姿态美妙。这片新铺子,这桶陈卤,真是毕生心血。”
陆天失败了,小鹿并没有理会他的作弄。
“然后我就遇到了你,你说女子哪点不如男,还说要给我一份活计,让我可以自己做活,我是打心底里感激你的。”
陆天挠了挠头,他其实就是看出这姑娘比其他女子要硬气多了,投其所好也是花花公子的拿手绝活吗?真当世家公子爷都只会当霸王?呸,没点青趣,这样才能享受与女子在一起的乐趣嘛。
“当时,你与柳家小姐相恋,只当我做送花丫鬟,每日遣我送黄花给她,一连送了七日。”
陆天脸沉了下去,“新婚之夜提这作甚?平白坏了兴致!后来柳家小姐不知怎地,再没有音信与我,我也就不念她了。”
“然后我就拉你来了我家铺子,娘可高兴了。先斩一碟卤水鹅片,驾轻就熟。
挑一只最饱满的鹅,卤水泡浸得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鹅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飞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远远闻得香味。再随手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净肉有净肉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头也有骨头的可口。
接着,厨房炒了一碟蒜茸白菜仔、一碟鹅肠鹅红、沙爹牛肉、蚝烙、卤水豆腐(当然用卤鹅的汁)、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还以柠檬蒸乌头来作出海钓鱼失败的补偿——以上,都不过是地道的家乡菜,是卤鹅的配角。鹅的香、鲜、甜、甘、嫩、滑……和一种肉食的性感,一种乌黑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
小鹿眼睛里带着诡异的色彩,口水都留下来了。
陆天觉得自己快疯了,“咱们快洞房吧!别说了!”
“你可有福了,娘说清明前后,鹅最肥美,这卤汁也特别香,哈哈。”
小鹿说着,口水还在不断地朝外留着,甚至还开始痴痴的笑了。
陆天终于感觉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娘子...娘子?你还好吗?”
“结婚前两天,娘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小户人家,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爹爹三十年,我也经营了十七年。’
’娘,’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爹爹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我不要——’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爹爹在里头。’我安慰她:“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爹爹——在——里——头!’”
小鹿深情的望着她的嫁妆,那一小桶卤水,啊!多美的香气!乌黑鲜亮,仿佛凝着人类的心血。
那天是他们争执的最凶的一个晚上。娘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麓城吗?住到我们家吗?分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力气拎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有我在的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
“不要吵了!”爹爹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过门!”
娘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娘忽然冲进厨房,用油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
我大哭大叫。爹爹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
“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我们以为他断了。
他如常去赌坊、饮酒、开铺、买鹅、添卤、练功、神打……但我们都知道,他没断。
娘遭遇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仍如常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她有唯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娘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里都听到她爆发竭斯底里的哭喊:
“你走!你走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故意地,让全城当夜都知道娘被弃。
爹爹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直到......
“——爹爹没有走。”妈妈神情有点怪异,“他死了!”
我的脸发青。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颈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的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但那晚,他不行了……
娘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辛苦。
她没有救他。
他流尽了血。
以后的事我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