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转机 3
不久，丕豹受命以秦国大使身份入楚，接重耳赴秦。
与公子见面的一刹那，丕豹情不能已，跪倒失声痛哭……
丕豹与重耳自小便是学宫同窗，虽碍于身份两人无甚深交，但彼此钦慕对方学识人品已久，自重耳被分封蒲城后，便再未见过面。转眼二十载一晃而过，各自都经历了国乱家破之变，重耳流亡自不必说，丕豹则因父亲丕郑被吕甥之党屈杀，不得已逃亡秦国避难。如今在异国他乡重逢，类似的身世遭遇加上同乡共土的深厚情愫，怎能不令二人百感交集、怆然而涕下！
重耳深知丕豹的不幸遭遇，将之扶起好言抚慰一番。待丕豹见过楚王后，与之促膝相谈，听丕豹细细讲述夷吾上位后屠杀里、丕之党和自己父亲被害的详细经过。
控诉完奸臣乱党的累累罪行，丕豹请求道：“秦君这次有意扶持公子，待公子返晋复国后，定要帮我报杀父之仇、了我此生遗愿啊！”
重耳说道：“丕大人放心！天若佑我复国，必使沉冤昭雪、天理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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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公子圉偷偷连夜奔回绛城，见到了病入膏肓的夷吾。当吕甥、郤芮将他带到国君病榻跟前，子圉着实吓了一跳，因为眼前的君父与他之前的印象简直判若两人，其死灰枯槁的面容尽显下世光景，让他感到异常震惊和恐惧。
“国主，圉公子回来了！”吕甥禀道。
半晌，夷吾缓缓侧头，看到已是成年的公子圉，喘息变得有些急促，他激动地努力抬起床边颤抖的手，伸向跪在榻前的世子，似乎想把自己苦心挣来的江山社稷亲手交给他。
子圉还在发愣，吕甥碰碰臂肘示意他，他才伸出自己的手准备去握君父伸向他的那只手，此时他刚刚适应寝室内昏暗的光线……
突然，公子圉赫然发觉——夷吾手上、腕上、脸上布满密密麻麻暗红色的溃烂脓包，不禁大吃一惊，吓得往后一缩，险些撞到后方的吕甥和郤芮，他心下暗想：难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那种病？
吕甥、郤芮在旁边及时扶正世子，堆笑说道：“世子殿下！寡君将要嘱托身后大事，请近前一步！”
“不用！我……能听到！”子圉赶忙说。
吕甥对夷吾说道：“国主，世子在此，吾君有什么托付的话，就赶紧说吧！”
夷吾攒了攒力气，用沙哑的声音嘱咐道：“吾儿回来得……正当其时！吾儿切记：寡人百年之后，定由……吕大人、郤大人辅佐吾儿主丧即位。吾儿还年轻，内政外交都要多多……倚重二位大人。另外切记一件事：你叔父重耳……乃寡人心腹大患！听说他这些年……周游列国，四处求援，伺机复国夺位，吾儿不可不防啊！一定要想方设法……除之……而后安……”
子圉听了心里暗想：“既然知道叔父重耳乃心腹大患，那你老人家为何不除之而后安？偏偏要将此后患留与我！”听着听着，他不觉神思恍惚起来……眼前开始飘飞那些梅红色的脓包，那些脓包一个一个越飞越多，飞着飞着又一个个朝他袭来，纷纷附着在他的身上、脸上、手上……
“我天！”子圉细思极恐，不寒而栗，顿时觉得浑身瘙痒难耐，甚至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没等夷吾嘱咐完，便爬起来转身逃出寝宫。
吕甥、郤芮看着世子背影，相顾冷笑，再看看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夷吾，已然是一副挨日子等死的光景，便也捂了口鼻，迫不及待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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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楚王，离开郢都，重耳一行人和丕豹一起朝秦国方向开始了长途跋涉。他们沿汉水一路北上，好在车马物资都很充足，晓驰夜宿近一月后，顺利进入秦界，翻越秦岭，再顺渭河逆流而上，数日便可到达秦都雍城。
虽然路途遥远、行程劳累，并能日益感受到北方独有的严寒与干燥，但每个人心里都是热切的、激动的、兴奋的。在外流亡多年，时光无情改变了每个人的容颜，乡愁却像发酵的老酒般日益浓烈，每个人都渴盼早日回归故里，回到魂牵梦萦的故国去和亲人团聚，哪怕是离故国近一点的秦国也好。主要是公子复国在望，他们总算苦尽甘来，将要迎来人生的重大转折，这些愿景让每个人都信心百倍、劲头十足。
车内，子瑄打开临走时香橼公主送给她的一幅绢画。绢画裱在一层苎麻织就的底布上，坚挺有型、色彩明丽。画中意象十分丰富：有槐树、桑树、枣树，有蓝天、白云、飞鸟，有河水、鸳鸯、猫，绛红色的蜿蜒小路上一对情侣脚印似有若无……
“呵！公主把从自己这儿听来的晋国光风全部画下来了，还画出了她自己心里的‘春天’！”子瑄心想，“这个楚国公主有一颗多么善良纯真的、白玉水晶般的内心啊！但愿这颗水晶白玉心永远不要为红尘所沾染，但愿她得遇良人，使她终生幸福！”
丕豹很是健谈，一路上，他将骊姬之乱以来晋国政局如何动荡、夷吾上位后如何大肆肃清异党、涂炭民生，以及秦晋两国外交如何一步步恶化导致韩战交锋等种种事件，向大家一一作了详尽叙述，包括他逃到秦国为臣后，看到秦国如何一步步一天天发展壮大。
随后狐偃问道：“丕大人可否了解——秦君重用的贤臣百里奚？”
“当然了解。”
重耳连忙也问：“丕大人，你能说说，百里奚为何人称‘五羖(音谷)大夫’吗？”
丕豹说道：“是这样，百里奚本是虞国大夫，虞国国君不听百里奚劝告，接受晋献公贿赂的白玉和良马，同意晋国假道伐虢。献公灭虢国后，又回师顺道灭掉虞国，俘获百里奚。后来百里奚作为伯姬公主的陪嫁奴隶被遣往秦国，入秦后他又伺机逃离秦国跑到楚国宛地，被楚人所获。秦君听说百里奚非常有才能，想用重金赎买他，但又担心楚国不同意，就派人对楚王说：‘我家的陪嫁奴隶百里奚逃到贵地，请允许我将其赎回。’楚国人不了解百里奚，答应用五张羊皮交易了百里奚。当时，百里奚已经七十多岁，秦君亲手解除对他的禁锢，盛情款待并跟他谈论国家大事。百里奚推辞说：‘我乃亡国之臣，哪里敢与您讨论这些？’秦君说：‘虞君不信任您，所以亡国，这并不是您的罪过。’秦君与百里奚谈论了三天，认为他果真有治国之才，于是拜他为大夫，把国家政事交给他处理，百里奚因此被戏称‘五羖大夫’，意思是用五张羊皮换回的大夫。百里奚对秦君说：‘其实，我比不上我的朋友蹇(音简)叔，蹇叔比我更有才能，可惜隐居深山无人知晓。’秦君问何以见得蹇叔更有才，他说：“我年轻时外出游学求官，被困在齐国，蹇叔收留了我。当我想侍奉齐君无知时，蹇叔阻止了我。后来无知被杀，我得以躲过一劫。当我游历到周国，那时的周王子颓嗜爱养牛，养牛成为尊贵又赚钱的职业，我本可以凭着养牛的本领求取禄位，当子颓想任用我时，蹇叔又劝阻我，于是我离开了周国，才没有跟颓一起被他的政敌所杀；侍奉虞君时，蹇叔也劝阻过我。我虽知道虞君不能重用我，但心里实在是喜欢功名利禄，就暂时留在虞国为相，谁知最后沦为亡国奴。现在想来，我两次听从蹇叔之言，都得以幸存；一次没听，就沦为亡国奴，因此我认为真正有才能的人是蹇叔。君上若真的任人唯贤，最好叫蹇叔到秦国来为君上效力。’听了百里奚的举荐，秦君便派人带着厚礼去迎请隐居山野的蹇叔到秦国，拜为卿大夫。由此秦君聚集了更多天下英才，秦国实力得以日渐强盛。”
重耳听罢不禁感慨道：“看来，一个国家的荣辱兴衰与为君之道息息相关。而为君之道，说难则难，说易也易。”
赵衰笑道：“何为难？何为易？公子不妨细细说来！”
重耳说道：“先说易处：一国之君，若能做到胸怀万民，亲贤臣远小人，任用有才能的人一起治理国家，则国泰民安、国富兵强。远者譬如舜帝器重大禹，禹王重用后稷，商汤举贤臣伊尹﹑仲虺（音挥），文王拜姜尚为谋，武王倚重周公为政；近者则有齐桓之拜相于管仲，秦君之授能于蹇叔、百里奚。相反，一国之君若无视黎民百姓疾苦，亲小人、远贤臣，骄奢淫逸、昏聩无能、草菅人命，则早晚必致国家动荡、民不聊生，甚至是国破家亡。比如夏启之逸乐、后羿之淫游、夏桀之违常、商纣之菹醢（音海）、骊姬之乱政、易牙、竖刁之祸国……真是不胜枚举、概莫能外。再说其难处：难就难在，为君之道似乎人人都懂，但真正手握大权、君临天下之时，能做到时时处处谨言慎行、摒弃骄奢淫逸之惑、秉持公正慈悲之怀，时时处处能做到辨别贤佞、聆听忠言者，能有几何呢？”
丕豹听罢重耳之言，赞不绝口：“公子所言极是！公子既有如此高见，定要光复晋国才是！做亲贤臣、远佞人之明君，使国泰民安、国富兵强。这将是晋国之大幸！晋国黎民百姓之大幸啊！”
重耳谦然道：“我也只是嘴上功夫罢了，真正实践起来，怕要难及百倍、千倍都不止！得君位难，治理好国家恐怕更加不易！”
狐偃说道：“只要我们君臣同心、迎难而上，再难又何惧之有？！”
“对呀！再难也不怕！”众人齐和。
丕豹：“这次由秦君扶持，公子即位应该是十拿九稳。”
“但愿吧！”
果真如此，几次三番的命途多舛，让重耳变得谨言慎行，不再敢轻易相信什么是十拿九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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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秦国雍城后，秦世子罃出面将重耳一行人迎入驿馆安顿下来，却一连数日未接到秦君接见的日程安排，大家不免忐忑无措起来。
秦夫人早就想见重耳，可是秦君尚未接见，她自然不能僭越。寡君为何迟迟不见重耳呢？莫非有反悔之心？夫人百思不解。
一日夜间，夫人侧问其故，秦君答道：“不急。这事原本应是重耳求着寡人的，若过于热情主动，让他以为是寡人求着他的，日后必然怠慢寡人。”
原来不是反悔，夫人放下心来，劝道：“重耳不同于夷吾父子，是通情达理之人，吾君不必有此顾虑。”
秦君说道：“那可不一定，寡人总要亲自检验才知。”
“吾君谨慎行事没有错，只是……一味拖延下去，若子圉嗣位并朝觐过周王，木已成舟的话，吾君就不好再另纳重耳了。”
秦君思忖半晌，说道：“那好，寡人明日接见重耳。”
“吾君英明。”夫人暗自松了口气。
“怀赢今日情绪如何？”秦君问。
“还那样吧，还是闷闷不乐，不过时间长了，自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些日子，夫人多留心她吧，小心她再……想不开。”
“那是自然。吾君放心，臣妾已安排可靠之人昼夜不离左右，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秦君叹了口气，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