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大航海时代(套装共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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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狮爪之下

目送着兰开斯特的船队离去,留在万丹的英国贸易商们忧心忡忡。他们不知道何时才能看到下一艘英国船,肯定至少要等上两年。在此期间,他们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当地那位少年国王的摄政官勉强准许他们在这个蝇蛆病横行的港口城市居住,蝇蛆病已经夺走了众多同行的生命,他们担心自己也会很快染上此病,命丧于此。

兰开斯特写下了一旦有人死去,必须遵守的执掌权力的接替次序,这更加使得大家感到自己朝不保夕。威廉·斯塔基被任命掌握大权,托马斯·摩根当他的副手,但“如果上帝之手降临在你身上,带你离开这个世界”,就由埃德蒙·斯科特主持大局,结果证明兰开斯特的这种小心谨慎是十分必要的。斯塔基死于1603年6月,两个月后摩根也死了。只有斯科特得以幸存,等到了东印度公司第二次远征队的到来。当被允许随船队一同返回英格兰时,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兰开斯特同样担忧手下人的道德品质。万丹在东方恶名远扬,那儿的女人水性杨花,居民道德沦丧,城市上空笼罩着一层放荡的空气,仿佛经常在市民中流行的鼠疫一样。他命令斯塔基“必须早晚祈祷一次,这样你们服侍的上帝就会更好地庇佑你们的一切”,他还请求他们“要头脑清醒,保持团结,[同时]管好自己,这样就不至于因任何原因而争吵”。

这些人长期以来一直抱怨船上的日常规则过于严苛,现在却发现这种井然有序的生活方式让他们感到舒适。他们清晨即起,跟着斯塔基做感恩晨祷,接着吃些清淡的早餐。主餐在中午吃,所有代理商吃这一餐时都严格按照尊卑秩序坐在长桌旁。他们吃的大米、羊肉和热带水果,都是在万丹的露天市场交换来的,就着当地酿制的亚力酒食用,这些酒量很大的家伙会咕嘟咕嘟地灌下大量这种烈酒。几年之后,一位抵达万丹的船长坦承,他对这些代理商的醉态感到担忧。“如果发现任何人酗酒,或者可能使我国蒙羞,”他说,“那就首先给以严厉斥责,如果还不管用,就应该写明原因,尽早用船把他送回家。”

当留下的这些英国人熟悉了万丹的生活后,他们就准备执行兰开斯特的指示。3位代理商留在城里购买胡椒,为公司的第二次航程做准备。其余的人则在克彻船长的带领下前往班达群岛,尽可能多地弄回香料。兰开斯特对香料的要求极为具体:“一定要十分小心,把好的搞到手,”他告诉他们,“最小的和腐烂的那些肉豆蔻拿回家一分钱也不值。”他的这一警示是经验之谈。狡黠商人的一贯伎俩就是在他们的袋子里装满陈旧且腐烂的香料,以及灰土和树枝,以此增加重量,牟取暴利。

万丹当地统治者的出行工具是由白色水牛拉的四轮车。他们放荡不羁、吵吵闹闹,毫无理智的行为举止使英国人感到恐惧,“我们的人就算睡着了也会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抓起武器”。

英国船队刚离开万丹,留下的那条小舢板就扬帆起航,战战兢兢地向东驶入未知水域。但他们刚刚看见香料群岛,就刮起了迎头风,把船吹离了航线。至今尚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船员写的报告丢失了,保存下来的只有几封信。“由于遭遇逆风”,船“在大海里漂荡”了两个月,他们拼命想靠近班达群岛的外围岛屿,但彻底失败了,直到一场大风暴把船冲上了岚屿偏远的海岸。顽强的英国船员受到岛民的友好欢迎,后者觉得他们人数太少,不足以构成威胁。很快,岛民就忙着同这些曾在风暴中漂泊的水手交易肉豆蔻了,甚至允许他们在岛北边的海岸上用脆薄的竹子和茅草搭建了一个仓库。

 

兰开斯特的船队回到了陷入黑暗的伦敦。此时伦敦城中黑死病肆虐,菲尔波特巷的公司办公室周围的大街小巷寂静无声,只能听见运送尸体出城的两轮车和手推车发出的吱嘎声。这场黑死病并没有放过公司的董事:两名董事已患病死亡,其他人则逃离了伦敦,到乡下避难去了。

听说兰开斯特船队的第一艘船抵达了普利茅斯,公司董事们备受鼓舞。他们慷慨地给了当地一位信差5英镑,“感谢他不辞辛苦第一个带回‘上升’号归来的消息”,又向普利茅斯发出了严厉的命令,要求把船安全停泊在泰晤士河之前,禁止任何人动船上的货物。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极其小心。6位负责在船上卸货的搬运工得到指示,必须穿上没有口袋的衣服,以防他们有偷取香料的冲动。

“上升”号在其他船只之前,迅速回到了英格兰。兰开斯特和船队其他船则于1603年9月驶入泰晤士河,当时,伦敦已经有近38 000人死于黑死病。两年半前万人空巷、欢呼送行的热闹景象一去不返。码头此时一片沉寂,造船厂关门了,因为伦敦人不敢出门。剧作家托马斯·德克尔写下一首标题带有讽刺意味的诗《奇妙的一年》(The Wonderfull Yeare),概括了当时笼罩在城里的阴郁气氛:

如今再也听不到音乐声,只有丧钟哀鸣,

那调子全是病人的呜咽,

丧钟每敲一下,

就有一人被送上天堂。

就连医生大多数也都逃之夭夭,仅留下一小群勇敢的医生销售他们制作的“香丸之类的东西”,用一份份肉豆蔻药剂赚取暴利。“我承认这些东西很贵,”一名医生对他的病人解释道,“但便宜药品的昂贵代价就是死亡。”

饱经远航之苦的船员已经看淡生死。“沃克死的时候还在大笑,”一篇日志里写道,“我和伍兹用两枚西班牙银币打赌,看他能不能活下来,结果我赢了。”但有一个人的逝去令很多船员掉下眼泪:就在几个月前,都铎王朝伟大的末代君主伊丽莎白女王在她的里士满王宫逝世。王座上现在有一位新的统治者——伊丽莎白傲慢的苏格兰表亲詹姆士一世国王,他对自治市的普通市民表示的关怀远远少于其前任,而这些人正是东印度公司的骨干成员。

詹姆斯·兰开斯特回到伦敦时,黑死病已经肆虐横行。对饱经远航之苦的船员来说,他们已经看淡了生死。“沃克死的时候还在大笑,”一篇日志里写道,“我和伍兹用两枚西班牙银币打赌看他能不能活下来,结果我赢了。”

尽管时局一片晦暗,兰开斯特回来时还是受到了热烈欢迎,并理所应当地被詹姆士国王册封爵位。但商人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在伦敦历史上最惨烈的黑死病肆虐期间,卖掉100多万磅胡椒。他们急需现金付报酬给远航中幸存的水手们。股东们现在也急着要钱,而且目前库存的货物卖光之前,不可能准备第二次远航。

不幸的是,城里的金融机构因黑死病而处于瘫痪状态,因为那些幸存的交易人员都逃到乡下去了。更糟糕的是,詹姆士一世本人最近弄到了大量的胡椒——也许是从一艘葡萄牙宽体帆船缴获的战利品——很想尽快处理掉。他利用国王的特权,发布了一条皇家敕令,宣布禁止所有的冒险商人销售胡椒,直到他处理完自己的存货为止。

东印度公司陷入了困境,前途岌岌可危。让很多人感到讽刺的是,就在第一次远航取得巨大成功之际,公司却严重缺乏资金,连存续下去都成了问题。伊丽莎白女王当初曾表示,批准商人们的特许状的条件是他们每年要向香料群岛派遣一支贸易远征队。此时枢密院知晓商人们的这一弱点,便威胁要把公司的特许贸易权交给别人,除非第二次远征队能够立即起程。他们没提领导者的名字,但他们心里想的是谁其实很清楚——爱德华·米歇尔本爵士,他一度屈辱地被公司除名,心中积怨已久,现在到了他复仇之时。

东印度公司对可能失去特许权感到震惊,做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他们派了一个差役到城里所有商人那儿,收取第二次远航入股的钱。这些商人在尚未从第一次航程中获利的情况下,自然都不愿意为新的航行出资,因此公司只收到1.1万英镑认购。公司遂决定,凡在第一次航行中投资达250英镑者,都必须为第二次航行认购200英镑。此举不受欢迎,但在危急关头挽救了公司,几个月后,第二次航行的准备工作就开展起来。

兰开斯特无意指挥这次新的远征:他现在已经变得富有,又获封爵位,自然不愿第三次到东印度群岛去冒险,因此他欣然接受了董事这个只需坐在桌边的职位,负责规划这次新的远航。他的影响遍及各处:尽管船队要在万丹停靠,以便与留在那里的英国代理商们会合,但他们的使命是东航至摩鹿加群岛(或叫香料群岛),而兰开斯特本人也未到过此地。船队要在这儿购买最值钱的香料,即肉豆蔻和丁香,然后留下一些代理商以准备第三次远航。兰开斯特的指示又一次特别强调船员的精神健康,并且要求关心他上次留下来的人,特别是总代理商威廉·斯塔基,“应该给他很好的待遇,把他妥善安置在船上,重视和尊敬他”。兰开斯特还不知道,斯塔基早已不在人世了。

负责领导第二次远航的是亨利·米德尔顿,他曾在兰开斯特的手下参与其第一次冒险,并且证明了自己是一个能干而又值得信任的人。他精力充沛、行事果断,一向为手下人所敬重,他的领导才能即使在他带领船队穿过危险而未知的海域时,也从未受到质疑。尽管他容易急躁、头脑发热,但他能相当圆滑地对付荷兰人和葡萄牙人,以及土著统治者。

当为这次航行筹措到了足够资金后,公司决定派遣4艘船去东方:“赫克托耳”号、“上升”号和“苏珊”号,并由可靠的“赤龙”号再度担任旗舰。米德尔顿一丝不苟地遵循兰开斯特的指示,直接向万丹驶去,在那儿找到了被留下的那几个英国人,他们遭到当地贸易商的粗暴对待,处于绝望的境地。米德尔顿的船队于1604年12月22日到达,这是这几个英国人能期待的最好的圣诞礼物。“傍晚时分,我们欣喜若狂地发现我们的船只驶入了航道。”该城当时仍然活着的资历最老的英国人埃德蒙·斯科特如此写道,“但是当我们登上我们指挥官的船时,看见他们身体十分虚弱,又听说了其他3艘船的糟糕情况,我们感到很难过。”

米德尔顿一到港就直接做起了生意。他向那位少年国王献上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礼物,包括两只镀金茶杯、一把汤匙、六杆滑膛枪,并达成了一笔交易,把“赫克托耳”号和“苏珊”号装满了胡椒,之后就派它们直接返回英格兰了。米德尔顿在与这两艘船告别之前做的最后一项工作赢得了手下船员的普遍欢迎,他在听到大家对“赤龙”号上的牧师——瑟夫利克特无穷无尽的抱怨之后,决定把他送回英格兰。此人在这次航行中一无是处,因此当他在返航途中毙命时,几乎无人掉泪。

更多的死亡接踵而来,米德尔顿按指示继续往东驶向香料群岛,但他刚离开万丹,“血痢”就开始在船上肆虐,这是一种致命的痢疾。随着死亡人员日渐增多,航行日志不啻成了一张死亡名单:“第17天,威廉·卢伟德、约翰·詹肯斯和塞缪尔·波特死于血痢……第20天,我们的木匠亨利·斯泰尔斯、詹姆斯·瓦尔纳姆和约翰·艾伯森都死于血痢。第22天,詹姆斯·霍普死于血痢。第24天,约翰·利和罗伯特·惠蒂尔斯死去。”船上的气氛阴郁,仍然不断有人死亡。接下来的一天死了三个,跟着又死了两个,等到船队看见陆地时,又有五人死于血痢。船队到达安汶这座位于香料群岛中心的丁香葱郁的小岛时,人们才长松了一口气。

米德尔顿登岸去拜访当地国王并请求开展贸易,但他当即被告知,未经岛上驻扎的葡萄牙人允许,禁止一切贸易行为。这位英国指挥官展现出老练的外交家本色,他意识到葡萄牙人不大可能让出丁香,特别是给他们的宿敌英国人,于是他给葡萄牙人的长官送了一封信,告诉他说两国之间终于实现了和平,而他“期望我们之间也保持和平,我们来此地是为了寻找做生意的机会”。他说的是事实:詹姆士一世和腓力三世确实已缔结了和平条约,但米德尔顿几乎不可能知晓此事,因为该条约是他离开英格兰的5个多月后签订的。

这封信件取得了预想的效果,安全隐蔽在坚固堡垒中,监视着安汶天然港的葡萄牙指挥官传信说,他同意做交易。可他们两人还没来得及握手,就得知地平线上出现了麻烦。有一支强大的舰队出现在远处又迅速消失在暮色之中,它正接近安汶岛。令米德尔顿沮丧的是,这些既非葡萄牙人,也非英国人,这支名副其实的无敌舰队的旗舰上飘扬着荷兰的旗帜。

第二天太阳升起之时,视野范围内的远处海面至少出现9艘大船,还有一支由舢板和单桅小帆船组成的辅助舰队。它们缓慢地驶入港口,“在堡垒的滑膛枪射程可达的距离之内下锚”。葡萄牙指挥官立刻就巴结上了荷兰指挥官,问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并表示“如果他们带着友好而来,是受欢迎的”。但荷兰人显然来者不善,他们的指挥官“回答说,他们来这儿是要夺取堡垒的,要求葡萄牙人交出控制权,如果他们拒绝,那他希望他们有本事守得住,因为他打算离开之前拿下堡垒”。

米德尔顿发现自己此时处于很尴尬的境地。很明显,他的船队不是荷兰人的对手。但如果他同岸上的葡萄牙人联手,他们或许有一线机会守住岛屿。如果真能守住,肯定会有丰厚的回报,因为安汶岛上山峦起伏的土地布满葱葱郁郁的丁香林。但还没等他做出决定,安汶岛的战斗就结束了。尽管葡萄牙人吹嘘“他们不会放弃堡垒,将战斗到最后一人”,但短暂的炮轰之后,他们就缴械投降了,他们的指挥官神秘地断了气,他也是唯一的死者。他那怏怏不乐的夫人后来承认是她下毒杀了丈夫,她解释说这是为了保全丈夫的荣誉和名声。

安汶岛已经落入荷兰人之手,米德尔顿只好离港出海,船上一点儿丁香都没弄到。他越来越担心在香料群岛开展贸易的难度,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让“赤龙”号和“上升”号这两艘船分头行动,驶向不同的岛屿。“上升”号驶向南边的班达群岛,他则带着自己的船前往香料群岛最北面的德那第岛和蒂多雷岛,这两座岛几十年来一直处于葡萄牙人的松散控制之下。

随着“赤龙”号接近这两座岛,米德尔顿听见滑膛枪的枪声在空气中爆响,同时看到两艘大桨帆船“全速驶向我们”。驶在最前面的那艘船上乘着德那第岛的国王,紧随其后的是成群的海盗,他们拼命地划船放枪紧追不舍。米德尔顿意识到如果能救下这位国王的性命,他将成为极具价值的盟友,于是下令撤下“赤龙”号的帆,从船边丢下绳索。在紧急关头国王被从船舷边拉了上来,但国王的桨手被海盗俘获了,“除了三人跳海逃命之外,其余人都被剑刺死了”。

米德尔顿这一次处于优势地位。他把国王带到他的私人船舱,交给他一封詹姆士国王亲笔写的友好贸易书,还没来得及把德那第岛国王的名字写在抬头,他就和蔼地请国王签字。国王尽管战战兢兢,但还是有些犹豫,因为他最近刚同荷兰人签署了一项秘密协议,保证把自己所有的香料都留给荷兰商人。但他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没法讨价还价,便潦草地在米德尔顿的条约上签了字,甚至不怕麻烦给詹姆士国王写了一封亲笔信,信里解释道:“曾有人告诉我们,你们英国人很坏,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和平经商,而是做小偷和强盗,想掳掠我们的国家。但亨利·米德尔顿船长来后,我们发现事实正好与此相反,甚感欣慰。”

米德尔顿的好运没有持续下去。他得胜之后没过几个小时,就有一支小型的荷兰舰队突袭了蒂多雷岛,攻陷了葡萄牙人的坚固堡垒,并威胁对邻近的德那第岛也来这么一手。在这场战斗中,荷兰人极其幸运地轻松取胜,“因为葡萄牙人虽然勇敢地捍卫了他们的荣誉,直面来犯之敌,但一场不幸的大火(不知何原因,起于何时)点燃了他们的弾药,炸掉了堡垒的大部分,并造成六七十人丧命。”

米德尔顿愤怒地目睹了这一过程。“如果这个肤浅的民族[荷兰人]控制了东印度群岛的贸易,”他写道,“他们的傲慢无礼将会更加令人无法忍受。”荷兰人的胜利使他们得以控制香料群岛北部和中心的岛屿,只有班达群岛尚在他们控制之外,这是英国人唯一仍有可能在没有竞争的情况下开展贸易的香料产地。

收到米德尔顿发出的“寻找肉豆蔻和肉豆蔻干皮”的命令后,克里斯托弗·科尔特斯特船长旋即驾驶“上升”号向班达群岛驶去。他希望能和平贸易,却难以置信地看到一支荷兰舰队尾随其后。遗憾的是,有关科尔特斯特在班达群岛这段时间是如何度过的记录极少——除了一段关于群岛各港口的水深读数和测量的简短描述——因此要了解这些葱郁而壮观的岛屿,就必须看看后来的记录。

群岛之中地势最高的是班达火山,这是一座典型的火山岛,岛上岩壁陡峭,顶端有一个火山口。17世纪初,这座火山进入了其历史上的一个活跃期,“一直喷出火山渣、火焰和火山灰”,而且经常爆发,力量之猛“能将三四吨重的巨石从这里掀到另一座岛上”。这些巨石会像下雨般落到邻近的内拉岛上。虽然内拉岛并非群岛中最大的一座,但长期以来一直是肉豆蔻的交易中心。1529年,加西亚船长驾着葡萄牙宽体帆船就是奔内拉岛来的。他当时没跟土著头领打招呼,就企图建造一座堡垒。尽管当地的土著勇士们赶跑了加西亚,但曾经是破火山口(巨大碗口形火山凹地)的内拉岛作为天然良港,一直备受众多船长和贸易商的欢迎,它能为比“上升”号大得多的船只提供安全的锚地。

离内拉岛不足半英里之遥,就是外形似肾脏的大班达岛,它“雄伟壮丽,难以接近,仿佛堡垒一般”。大班达岛上的岩石山脊覆盖着一层绿色的植被,几乎都是肉豆蔻树,岛上“几乎没有一株树不结果”。土著居民警惕地保卫着这些果实,这是一群勇猛好战之人,他们在岛上倾斜的海岸四周建造了一套精巧复杂的防御系统。

另外两座岛,艾岛和罗曾艾恩岛离大班达岛不到一个小时的航程,罗曾艾恩岛没有什么肉豆蔻,因此科尔特斯特船长对它没什么兴趣。而艾岛海岸极为险峻,除了最鲁莽的水手,其他人都望而却步,不过,它却是“所有岛屿中的天堂,[因为]该岛长满了肉豆蔻以及其他产量丰盛的可口水果,此外,岛上遍布令人愉悦的步道,这地方仿佛一座品种多样的人工果园”。

另外一座值得注意的岛屿就是岚屿,这是一座狭小的偏远珊瑚岛,岛上的悬崖和山峦长满了肉豆蔻树,其年产量达到了30多万磅。但距内拉岛两个多小时航程的岚屿,在班达群岛中最为危险,因为该岛的小港口被一片暗礁环绕,许多试图入港的船只都曾被割破了木质船身。这些危险似乎阻止了科尔特斯特登陆此岛,他回到了内拉岛。内拉岛的荷兰指挥官慷慨地邀请这位英国船长共进晚餐。根据荷兰方面的记载,科尔特斯特来时带了一盘新焙制的鸡肉派,不过这不是出于礼节,而是因为他不喜欢荷兰食物。

班达火山有一个特性,每当荷兰舰队到达时,它就要喷发一次。“山上吐出如此可憎的火焰,如此多的火山渣和熔岩流,”一个观察者写道,“所有的树木都被摧毁了。”

他离开班达群岛时带走了一船宝贵的香料,还有当地土著头领写给詹姆士一世国王的一封友好信件,以及向詹姆士国王慷慨敬献的一批肉豆蔻礼品。这位土著头领过了几年才收到回信,但他欣喜若狂。詹姆士国王以一如既往的礼貌感谢了他的友好礼物,说道:“我们欣然接受您的礼物。”

紧随“赫克托耳”号和“苏珊”号之后,米德尔顿和科尔特斯特也一起驶回英格兰。但命中注定“苏珊”号回不了家。非洲南部的一场猛烈的风暴,使得“苏珊”号连同所有船员一起沉入了大海。“赫克托耳”号差点也步其后尘,它的船员遭受疾病侵袭,“赤龙”号发现该船时,它正处于“令人悲叹的困境”,在桌湾附近海域无助地漂着。船上仅存14名船员,正在船长打算让其沉没时,米德尔顿到了。他亲自监督船只的修复,并一直等到幸存的船员在得到照顾后恢复了身体健康,最后同他们一起于1606年春回到了英格兰。

米德尔顿及其手下的幸存者回家时受到的热烈欢迎没持续多久。他船上装载的肉豆蔻、丁香和胡椒刚卸下,一艘到达伦敦的船就带回了万丹港发生恐怖事件的消息:船只被劫,货物被抢,雇员死于非命。一开始人们还以为这是荷兰人或葡萄牙人才做得出的恐怖行径,但伦敦的商人们很快就得知情况并非如此。原来做出如此暴行的不是别人,正是“绅士”冒险家爱德华·米歇尔本爵士。

 

爱德华爵士说到做到,为自己报了仇。他以贵族的魅力巴结詹姆士国王,同时中伤东印度公司,说服詹姆士国王授予了他一份前往远东进行探索发现的皇家特许状,而且此特许状“就是在有其他相反的许可和委任状的情况下”也有效。

东印度公司对自己忽然之间失去了垄断权很气愤,但他们也没有感到十分意外。詹姆士一世不同于他的前任,他不明白这样一个事实,与东印度群岛的生意,只有在取得垄断权并且在王室作为后盾的全力支持下,才能成功。而且詹姆士国王无视偶尔有船只驶入东方水域的问题,哪怕这类船的船长是爱德华爵士这样毫无顾忌的炮筒子。因此,正是在国王的许可和支持下,“老虎”号(Tiger)带着名为“虎仔”号(Tiger’s Whelp)的舢板于1604年12月5日一同从怀特岛起程。

“老虎”号是一艘吨位只有240吨的小船。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似乎可以期待它会葬身遇到的第一场风暴。但米歇尔本手里有一张王牌。出乎董事们的意料,他宣布自己的主领航员是詹姆斯·兰开斯特远征队的老将,在两次艰难的东印度远航中幸存的经验极为丰富的约翰·戴维斯。东印度公司听到这个消息后感到很吃惊,不知米歇尔本是如何诱使戴维斯入伙的。事实上,这位无畏的航海家并不需要别人多劝,他还在因为在兰开斯特的远征中遭猜忌而愤怒。兰开斯特本人就曾抱怨过戴维斯,他告诉各位董事,这位领航员在亚齐能买到何种胡椒和其价格这两个简单的问题上犯了错误,这使他“很痛心”。戴维斯不公平地成了替罪羊。当爱德华·米歇尔本爵士给了他一个报仇的机会时,他立刻就签字加入了“老虎”号。

他们刚到万丹,就带来了混乱。米歇尔本在地平线上发现一艘满载货物的船,“就跟它打了起来”,并将其俘获。但他获得的战利品颇差,这只是一条装大米的船。沮丧的米歇尔本记录道:“俘虏这种船,根本一分钱不值。”其他船只也在万丹海岸周围的水域被他们截停搜查,直到一艘船上的土著对这种赤裸裸的海盗行径义愤填膺,他们袭击了这些英国人,造成了可怕的伤害之后,跳船 “像水猎犬一样游走了”。

爱德华爵士没有被吓住,接下来他又伏击了一艘80吨的印度货船,将其洗劫一空。他尝到甜头后越发胆大,径直驶入万丹港,那儿正停泊着5艘荷兰大船。他为自己的胆大妄为自鸣得意,向每位船长传信说:“他会靠近并登上他们的船舷,打倒他们之中所有胆敢朝他开枪的人。”他的信还附带了一个警告:任何船只胆敢往滑膛枪里装子弹,“他会以死相拼,要么把他们击沉,要么就在他们船边沉没”。

荷兰人受到威胁之后非常不安,向万丹的国王抱怨说,所有的英国人都是一丘之貉,“都是些小偷和生活没有节制的人”。然而,他们坚决拒绝直面米歇尔本的挑衅,而是躲在甲板下面,任凭爱德华爵士在海港耀武扬威。“我们到那儿之前,荷兰人一直都喜欢趾高气扬地在岸上活动,现在却静得出奇,我们几乎看不到一个荷兰人。”

直到此时,爱德华爵士都很幸运。他胆大妄为,还没人来戳穿他的虚张声势。但很快他就要棋逢对手了。当他的船在马来半岛附近平静的水域中漂荡时,瞭望员突然喊了一声。一艘神秘的船只正在靠近,这是一艘巨大的中国式帆船,甲板上站着80多人。这些人相貌古怪:个子矮小,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爱德华爵士派了一艘全副武装的船前去探明情况。简单沟通之后,这些英国人发现,原来“这是一艘日本船”,他们被邀请登船参观。当他们问起日本人做何营生时,这些人对其生意毫不掩饰。这艘船同“老虎”号一样,是一艘海盗船,这些人对他们在东南亚海域造成的破坏性影响十分骄散。他们洗劫了中国和柬埔寨的海岸,在婆罗洲外海抢劫了六七艘船,现在正满载战利品返回日本。

这支英国人的小队安全地回到“老虎”号之后,爱德华爵士掂量了一下他的几种选择。他相信自己之前的好运,决定劫掠这条帆船,为此,他派了第二批英国人上船监视。尽管日本人很清楚,米歇尔本的海盗水手是来探听虚实的,他们还是大方地欢迎了这些英国人,让他们自由出入货舱,甚至把船上最精美的物品指给他们看,这让“老虎”号的船员大为吃惊,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人。“他们大多数人都十分豪爽,不像水手,”一个人写道,“他们相处十分平等,大家似乎都是伙伴”,当这些日本人要求参观英国船时,大家都认为拒绝是很不礼貌的。

此时,米歇尔本缺乏经验的弱点第一次暴露出来。他并不知道,日本人在东印度群岛早就是恶名在外,“属于那种铤而走险、胆大妄为、在哪里都让人心生畏惧的人”。他也不知道东方的所有海港都要求日本水手必须先缴械才能上岸。戴维斯也“被他们谦恭的样子所迷惑”。他不仅认为没必要让他们缴械,还主动提出让他们在全船走上一圈,不受限制地与船员交流。随着越来越多的日本人爬上船来,大家举起了酒杯,两国船员互相开起了玩笑,聊起天来。

顷刻之间,形势突变:在英国人浑然不知的情况下,用米歇尔本的话来说,这些日本人“已经下定决心,要押上性命抢走我的船”。微笑从他们脸上退去,笑声消失了,这些日本人突然之间变成了野蛮的流氓,他们举刀向英国人身上砍去。“老虎”号上的船员从未遭遇这样的对手,几乎还没来得及抵抗,甲板上就挤满了挥舞着长刀,把他们砍成碎片的日本人。很快,这些日本人来到放枪的房间,发现戴维斯正急急忙忙地为滑膛枪装子弹。“他们把[戴维斯]拉进船舱,在他身上留下六七处致命伤,然后把他推了出去。”戴维斯摔倒在甲板上,长刀砍断了他的一处动脉,他因流血过多死了。其他人也处于临死前绝望的挣扎中。似乎“老虎”号很快就将沦陷。

多亏米歇尔本挽回了局势。他把长矛塞进他最好的战士手里,带领他们对日本人发起了最后的反攻,“杀死了三四个他们的首领”。这使日本人丧失了斗志,他们慢慢发现自己处于劣势。这些手持刀剑的日本人无法与米歇尔本的长矛勇士匹敌,他们被赶到甲板下面,在船舱入口挤作一团。他们自知处于困境,便怪叫一声,一头向船的心脏地带冲去。

英国人不知如何把他们赶走。没有一个人愿意尾随他们进入船舱,因为这样定是去送死,也不可能派一大队人下去,那条走廊低矮狭窄,他们只会伤到自己,伤不到日本人。最后,有人灵光一闪,提出了一个简单而又颇具毁灭性的解决办法。他们把两支32磅的长炮装满了“十字弹、子弹和霰弹”,冲着船舱最为薄弱的一边近距离开火。弹片穿透木板,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炸得碎片横飞。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恐怖的尖叫和痛苦的哭喊,然后便悄无声息了。烟雾消失,尘埃落定之后,他们进入船舱,发现22名日本人中,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他们手脚和身体被撕裂得不成样子,看见他们被子弹打死的样子真是很怪。”

现在轮到米歇尔本报仇了。他把所有大炮都对准了那艘日本船,把炮弹一发接一发地射入它的船舷,直到船上的人求饶为止。遭到拒绝后,这些日本人决定誓死抗争到底,战斗一直持续到所有的抵抗都被扑灭,这艘船沉寂了下来。只有一个日本人想投降。他跳入水中,向“老虎”号游来,然后被拉上了船。爱德华爵士问他为何要偷袭英国人,他“告诉我们说,他们想夺取我们的船,割断我们所有人的喉咙”。说完这话之后,由于害怕那群充满敌意的旁观者,他告诉米歇尔本,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人把他剁碎”。米歇尔本更愿意采取一种不那么血淋淋的处死方式,他命令手下人把他拴在桅杆桁端吊死。处决随之进行,但是绳子断了,那人掉进了海里。谁都懒得再把他拖上来,反正离岸边不远,估计他可能已经逃生了。

到了这个时候,英国船员们已经厌倦了他们的海盗冒险,于是决定回家,他们最终于1606年夏驶入朴次茅斯港。米歇尔本因其行为彻底名誉扫地,不光彩地隐退了,但是他给英国航海业的名声造成的打击远比他给自己的职业生涯造成的打击严重。荷兰人特意揪住他的海盗行径不放,作为到东方的土著统治者那里抹黑英格兰的证据。住在万丹的英国贸易商处境尤其危险,因为万丹国王对米歇尔本的所作所为大为光火。米歇尔本之行造成的恶劣影响非常大,东印度公司不得不向枢密院提出抗议,要求他们没收爱德华爵士抢劫来的所有财物,并提醒他们,“爱德华·米歇尔本爵士抢劫了一些我们的朋友,这不仅使整个贸易陷于险境,也危害了我们自己的人员和货物的安全”。

 

到此时,香料竞赛已进行了10多年,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判断谁在这场较量中占了上风。尽管伦敦的冒险商人在米德尔顿回来之后对成功感到欣喜若狂,但他们一直怀疑自己正逐渐输掉这场竞赛。到目前为止,他们已向东方派遣过3支船队(其中包括兰开斯特的首航),船只数量达到12艘,其中三分之一不是沉没,就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员的损失更让人忧心。随远征队出航的大约1200人中,有800人或死于坏血病和伤寒,或死于“血痢”。有两位船长丧生(其中一位是被其船员意外射杀),只有一艘船,即“上升”号到达了遥远的班达群岛。当然,就算兰开斯特的一船胡椒很难出手,最终仍然获得了丰厚利润。现在公司的几个仓库都装满了散发甜香的肉豆蔻和丁香。但米德尔顿回来时提交的报告表明,这也许是他们收到的最后一船货了。在这场香料竞赛中,荷兰这个强大的对手后来居上。豪特曼那次航行回来后的几年内,他们就派出了惊人的14支船队,总计65艘船。荷兰人不像英国指挥官那样喜欢“闷声发财”,他们是伴着隆隆炮声加入这场香料竞赛的。他们对抗葡萄牙人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功,把葡萄牙人从几乎所有有利可图的香料产地赶走了。他们现在正把注意力转向班达群岛,似乎已摆开架势,准备以武力夺取这个群岛。

面临如此强大的威胁,东印度公司认为他们需要尽快扩大业务。他们在东方只有一家“商馆”或者说仓库,位于爪哇的万丹,其规模要比荷兰人或葡萄牙人的小得多。他们要想在竞争中打败对手,就需要扩大这个商馆的规模,并在整个地区建立新的商馆。

当时的形势有利于扩张。英格兰最重要的出口产品之一是羊毛制品,但羊毛在香料群岛的闷热气候里显然不受欢迎。当地土著要的不是斗篷和毛毯,而是棉布和印花布,它们在印度西海岸的港口都可以很便宜地购入。棉布方面的贸易已经很繁荣,当地船只定期在古吉拉特和万丹之间往来贸易。由于印度被认为是英国羊毛制品(以及铅、铁和锡)更有利可图的市场,伦敦商人推断,如果他们能用上述这些货物换取棉布,就能用棉布换取香料,从而建立一个三角贸易圈,使大家都能获利。而且他们还可以大幅减少流出英格兰的黄金数量。

但与印度做生意存在着一个问题。这个次大陆的很多地区都处于强势的莫卧儿皇帝贾汗吉尔的控制之下,他自称“世界征服者”,已把广泛的垄断贸易权授予了葡萄牙人,后者警觉地保卫着这一权利。由于不可能用武力夺取葡萄牙人防御严密的商馆,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向贾汗吉尔派遣一名使者,请求他允许英国人在印度的西海岸设立一个商馆。如果皇帝同意,葡萄牙人就无权干涉了。

董事们开始到处寻找派去向莫卧儿皇帝请愿的合适人选。他们很快就发现,很少有人能胜任这项工作。找了几周后,他们的入围名单中仍然只有一个名字——威廉·霍金斯。这位船长的背景无人知晓,但他的名字显示他和伊丽莎白时代最著名的航海世家之一有关系。他可能就是曾与爱德华·芬顿一起横渡大西洋的霍金斯家族的人。他也可能随“狮鹫”号(Griffin)出过海,参加了打击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战斗。但这一时期霍金斯家族的人很多都有出海的经历——其中有4个同名的威廉——因此不可能把他们混杂在一起的事迹分清楚。但东印度公司看中这位霍金斯的原因,还是比较容易确定的。他在利凡特公司从事了几年贸易,活动会说土耳其语,这在任何东方国家都能派上大用场。他还很熟悉东方的习俗和规矩,能给莫卧儿皇帝留下好印象。

霍金斯于1607年乘坐“赫克托耳”号起程,约16个月后到达了印度西北海岸的苏拉特。这次航行似乎一帆风顺,因为霍金斯对东印度公司以往组织的航行中惯常遭遇的风暴、饥饿和疾病几乎只字未提。甚至第一次看见被近来的雨季浇灌得郁郁葱葱的古吉拉特海岸,也没有让他心起涟漪。

苏拉特在达布蒂河上游约20英里处,只有乘最小型的船只通过一段泥浊的河口才能达到。因此,“赫克托耳”号在堵塞河口的沙滩边下锚,霍金斯和几名船员划船逆流而上前往苏拉特,人们聚集起来注视着这些陌生的面孔。苏拉特地方长官喝得酩酊大醉,无法跟霍金斯交谈,他和同伴们只好前去海关,他们的个人物品在海关“被翻来覆去搜查,令我们极为不快”。

当霍金斯解释他建立一个贸易基地的想法时,他的同伴威尔·芬奇则出去探索了一圈。他发现,这座城市让人赏心悦目,城里住着一大批商人。芬奇留心寻找着合适的居所,他注意到,最好的房子是那些临河和城堡旁边的房子,让他吃惊的是,他无意中发现“一片景色宜人的绿地,绿地中央有一根五朔节花柱”。

海关官员客气但谨慎地与霍金斯等人讲话,告诉他们说,他无权批准贸易许可,那是总管所有古吉拉特港口的莫卧儿官员的特权,但他向霍金斯保证,会让他们在逗留期间感到宾至如归。他为他们在海关的小屋安排了住处,芬奇觉得那房间“很糟糕”,然后这位海关官员还设法引荐他们到城里的一个富商家赴宴。

可惜这场本应欢乐的宴会却使人痛苦难堪。原来这位富商不是别人,正是爱德华·米歇尔本爵士几年前劫掠过的一艘船的船主。尽管他注意到霍金斯等人的窘迫时表现得落落大方,很有风度地指出,“所有国家都有盗贼”,但霍金斯和芬奇还是不禁感到他们的任务出师不利。

形势很快就恶化了。正当霍金斯和芬奇等着可以批准他们许可权的那位莫卧儿官员回来时,葡萄牙人插手了。他们听说霍金斯想在城里开展业务很不高兴,就劫掠了一艘“赫克托耳”号船员所乘的小舟,逮捕了上面的船员,并威胁要把他们都送到果阿,交由那里的葡萄牙总督处理。

霍金斯很恼火,但他相信自己的老练和圆滑的外交手段。他给葡萄牙指挥官送去了一封客气但语气坚决的信,提醒他说,他们两国目前正处于和平时期,并请他“释放我的人和货物,因为我们是英国人”。葡萄牙指挥官并不想表现得宽宏大量,他回了一封信给霍金斯,“粗野地侮辱了陛下 [詹姆斯一世国王],说他是个渔夫国王,一个无足轻重的岛国之王”。更糟糕的是,他把霍金斯形容成一个“拿佣金的混蛋”。霍金斯看到最后这句羞辱的话时,气得火冒三丈,大骂这个葡萄牙人是“天生的恶棍和叛国贼”,并立刻提出要跟这个“傲慢的流氓”决斗。然而这位葡萄牙指挥官没有理睬,马上把那批英国俘虏送去了果阿。

霍金斯和芬奇此时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赫克托耳”号已经留下他们驶往万丹,芬奇又“身患血痢,非常虚弱”。“我的船离开之后,”霍金斯写道,“我受到了难以忍受的虐待。周围到处都是敌人,每天就在谋划着怎么杀了我,抢夺我的货物。”莫卧儿官员穆卡拉卜汗的到来对他任务的进展并无裨益。穆卡拉卜汗骄横、傲慢、贪得无厌,他最初作为宫廷医生为皇帝当差,在治愈了皇帝的一种严重顽疾之后,才被提升到总督的位置。他把有利可图的苏拉特港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敲诈来此的商人。霍金斯也没能幸免——穆卡拉卜汗没收了公司的货物,把霍金斯带上岸的精品全都充入自己腰包,还认真地听了葡萄牙人讲的一大堆谎言。霍金斯写道:“在近3个月里,他表面上装模作样,用美好的许诺和善意奉承讨好我。其间,他到我家来过3次,把所有的好东西都一扫而空,当他看见我再没有任何好东西剩下时,就一点点地羞辱我,让我难堪。”

在四面环敌的情况下,霍金斯和芬奇此时处于极度危险之中。“我害怕葡萄牙人,连往门外瞟一眼都不敢,”霍金斯记录道,“他们成群埋伏在偏僻小路上,想偷袭并杀死我。”很快,葡萄牙人选择采取更直接的行动。他们听说这位英国船长受一位友好的莫卧儿官员邀请参加一次宴会,就阴谋策划了一项谋杀他的行动。当时,一伙葡萄牙士兵顺海岸线成扇形散开,3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冲进了宴会的大帐篷。霍金斯反应很快,他一把抓起他的滑膛枪挡住了他们。那位莫卧儿官员大声呼喊他的随从,葡萄牙人突然被这边的火力压住,便从现场逃走了。

没过多久,葡萄牙人又来了一次。一支40人组成的队伍在一个葡萄牙教士的教唆下,试图突袭霍金斯的家,“但我一直很谨慎地确保屋子坚固,房门牢靠”。策划此次袭击的是一个名叫佩内罗神父的耶稣会教士。他狂热地反对英国人,而且是“穆卡拉卜汗那条狗”的密友,他在霍金斯和芬奇逗留印度期间,极尽所能煽动人们对他们的仇恨。

到了1609年2月,霍金斯意识到,继续在苏拉特待下去也还是会一无所获,因此把身体已经恢复很多的芬奇留下,自己起程去往莫卧儿帝国首都阿格拉。他雇用了50个普什图骑兵在10周的路程中保护自己,“这里的人很害怕他们”。尽管如此,他抵达都城之前,还是有人曾两次想要置他于死地。他人还未到阿格拉,消息就已到了,并且在莫卧儿的宫廷里引起了一片骚动。皇帝想尽快跟这位稀奇的客人见面,他“不久就派出好几队骑兵和步兵,命令他们找到我为止,并命他的典礼官以对待国王使节的隆重仪式,陪我走进宫廷”。他们让霍金斯觐见皇帝的心情非常迫切,他都没时间换一身干净衣服。当然,他也没有准备。当时人们都知道,贾汗吉尔期望所有来求见他的人都要带一大袋见面礼。绘画、玩具和小饰品等都是他的最爱。他眼光很犀利,对质量低劣的礼物看不上眼。霍金斯到达印度时曾带有半车礼物,但都被苏拉特的“那条狗”(穆卡拉卜汗)抢去了。他翻找行李想找件礼物,但唯一能够找到的物品是一小捆布匹。他后来承认,这是“一件薄礼,未受重视”。

尽管遇到种种挫折,但霍金斯还是受到了贾汗吉尔的热烈欢迎,这位皇帝花了两小时用土耳其语跟他交谈,他把在苏拉特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告诉了贾汗吉尔。尽管身份悬殊,但两人立刻结下了友谊,贾汗吉尔“以极为亲切的方式,面露和蔼的微笑和我讲话”。贾汗吉尔喜欢奇闻逸事,宫廷里来了个英国人,那真是地道的异域风情。他们为霍金斯安排了居所,并指示他每天早晨觐见皇帝。

霍金斯每天都要询问贾汗吉尔在苏拉特开设一家英国商馆的可能性。贾汗吉尔则每天都拖延时间,劝他耐心等待,直到皇帝厌倦了霍金斯不断的请求,提出如果霍金斯半永久地留在他的宫廷,将对英格兰最有利。作为诱惑,他许诺提供给霍金斯3200英镑年金、400匹马和“英格里斯汗”的头衔(相当于公爵头衔)。这个条件很有吸引力,因此,从船长摇身变为公爵的霍金斯掂量了一下种种选择,最后同意逗留“六七年”,因为拒绝这个“以公谋私”的机会实在很愚蠢。

现在,霍金斯成了皇帝的心腹,进入了他身边最核心的小圈子。他不仅参加日常正式接见宾客的仪式,坐在专门为地位最高的贵族留出的小围栏里,还成了宫廷深处回荡放浪笑声的夜间酒宴上的常客。贾汗吉尔在一次狂饮的宴会上产生了一个绝妙的想法。“他很认真地要我从他的宫廷里挑一个白人少女”,不是做情妇,而是做妻子。对于霍金斯这种热爱自由的人来说,过悠闲的家居生活远远不够刺激,但他知道,要拒绝皇帝的好意,还得讲究策略。他一如既往地反应灵敏,告诉贾汗吉尔说,从神学角度讲,他反对跟穆斯林结婚,但他又开玩笑说,如果皇帝能给他找一个优秀的基督徒女孩,那他立刻就会走上通往圣坛的神道(和她结婚)。霍金斯说:“说这话时,我以为不大可能找到一个基督徒少女。”他也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提出了一个挑战。为霍金斯找到妻子,已经成为关乎皇帝荣誉的事情。多方寻找之后,贾汗吉尔打听到有一位亚美尼亚基督徒,刚刚丧父,孤身一人留在世间。霍金斯难以拒绝。“所以我就娶了她,”他写道,“由于没有牧师,我就当着基督徒见证人的面与她结为了夫妇。”他后来发现,这样结婚是非法的。“听说这个消息后,我又举行了一次结婚仪式。”令人吃惊的是,俩人深深地陷入了爱河,“从此以后,我的生活美满无虞。我走到哪儿她都愿意跟我一起,愿意按我的方式生活。”

霍金斯在阿格拉逗留期间,几乎没有描述过这座城市的情况,除了提到它是“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尽管泰姬陵当时尚未建造,但这里还是有很多异域式样的公共纪念建筑,虽然没有一座比得上贾汗吉尔的宫殿美丽,这座宫殿就建在阿格拉要塞之内。经常有披着华丽鞍辔的大象驮着帝国宫廷的人从宫殿到山里狩猎和远足。还有源源不断的朝臣、溜须拍马的人和帝国的谄媚者从印度各地来到这座宫殿,向皇帝顶礼膜拜。随着霍金斯在宫廷影响力的流言散播开来,很多人燃起了嫉妒之火,阴谋诡计的网络也变得错综复杂。

“那个耶稣会士和葡萄牙人睡不着觉,”霍金斯带着明显的得意之情记录道,“绞尽脑汁想把我拉下马。说实话,贾汗吉尔身边那些主要的伊斯兰教徒极为妒忌一个基督徒如此亲近他。”霍金斯很精明,因此能够与穆卡拉卜汗和葡萄牙耶稣会士之类的人抗衡,而且皇帝严厉警告这批人,如果霍金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将追悔莫及”。

霍金斯有幸多次被邀请前去宫廷参加日常饮宴,因此与皇帝的关系日渐亲密起来。贾汗吉尔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喝得醉醺醺的,而且对自己的贪杯从不讳言。他在回忆录中写道,他18岁就开始喝葡萄酒,每天逐渐加大饮酒量,直到千杯不醉为止。然后他开始喝烈酒,直到生命行将结束之际,手抖得连杯子都拿不稳才作罢。

每天公务一结束,酒宴就开始了。贾汗吉尔把主餐吃完之后,就与几个密友回到私人宫殿。他们中间总有霍金斯,他描述了皇帝喝得烂醉如泥的情景。吸食大量鸦片助兴之后,他“躺下来睡觉,其他人就都回家去了”。

霍金斯明白,如果他想拿到东印度公司非常想得到的贸易特权,就需要源源不断地获得各种新鲜玩意儿和小饰物,作为礼物送给皇帝。他给伦敦方面写了几封信,敦促他们寄来高质量的礼品,但他的呼吁时常没人理会。有几次董事们给他寄去了一些质量低劣的画作,霍金斯不得不给伦敦发信,警告他们“小心送的东西”。最后贾汗吉尔亲自拟就了一份最喜爱礼品的清单,其中包括“各种鸟兽雕像,或者其他类似的玻璃、硬石膏、银、铜、木、铁、石或象牙制品”。

正是因为期望得到更多的礼物,贾汗吉尔最终才批准了霍金斯在苏拉特设立商馆的要求。皇帝听说“上升”号即将抵达的消息,就批准建立一个英国贸易基地,并让霍金斯把这个喜讯告诉威尔·芬奇。芬奇对霍金斯的工作非常敬佩,在回信中也充分地表示了自己的敬意,他称霍金斯为“勋爵”和“阁下”,而非“船长”。

之前那个莫卧儿官员和葡萄牙人此时加倍努力,企图推翻皇帝给英国人的特许权,他们居然获得了成功。贾汗吉尔的诏令刚送达苏拉特,就莫名其妙地被收回了。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坏消息等着霍金斯和芬奇。“上升”号在古吉拉特近海“失事”,原因估计是触礁,尽管有许多船员获救,“但某些船员造成的混乱和骚动”,给芬奇带来了无尽的麻烦,特别是一个名叫托马斯·塔克的人,他在大街上杀了一头母牛,“杀牛在印度比杀人还严重”。

与此同时,霍金斯正试图修补与皇帝的关系,密切观察着贾汗吉尔不可捉摸的性格。大多数下午,他都要陪着皇帝去看狮象角斗,其规模和野蛮程度几近罗马帝国时期类似的表演。贾汗吉尔享受着大量鲜血喷溅的场面,对人兽决斗的兴趣与日俱增,正如霍金斯在一篇特别可怕的见闻录中记录的那样。

边境来的一位普什图勇士到皇帝的一个儿子那里想寻求一个职位,当他被问到期望得到多少报酬时,他说低于每天1000卢比他就不干。王子吃了一惊,问他要如此高的工资理由何在。“你可以拿各种武器来考验我,”他说,“如果我的表现不像我说的那么好,你可以杀了我。”

那天晚上,王子去看他喝醉的父亲,把这个有趣的故事告诉了皇帝。皇帝立刻命人把那个普什图人带到他跟前来,又让人把力气最大也最凶猛的一头雄狮带进宫殿。皇帝问那个普什图人为什么认为自己值那么高的工资,那人把早先的话重复了一遍。贾汗吉尔喝得醉眼蒙眬,含糊不清地说:“那好……去跟那头狮子打吧。”

那个普什图人不肯,他说没有武器就跟狮子角斗,不是对力量的考验。但贾汗吉尔并不想改变他的主意。霍金斯写道:“国王没理会他说的话,命令他跟狮子对决,他只好上去了,扭打了好一会儿,然后这头狮子从看管那儿被放了出来,但还拖着链子,它用爪子抓住了那个可怜的人,把他的身体撕成了碎片,又用爪子把他的脸撕成了两半,那个勇敢的人就这样被这头野兽杀死了。”皇帝看得非常起劲,他叫来10个骑手跟那头雄狮摔跤,结果其中3人丢了性命。

贾汗吉尔对手下大臣同样喜怒无常。霍金斯的一位宫廷里的朋友是皇室的库房总管,他曾不幸摔碎了贾汗吉尔一只心爱的中国碟子。他知道如果皇帝发现这事,一定会龙颜大怒,就派了一个仆人去中国到处搜寻一只替代品,那人徒劳地寻找着。事发两年后——依然不见仆人的踪影——皇帝找库房总管要那只碟子,结果被告知碟子已经被打碎了。“皇帝听说之后大发雷霆,让人把总管带上前来,命两个人用粗绳结的鞭子抽他,抽了120下之后,他又命专事于此的手下用短棍打他,打断了好多棍子。他至少被20个人打过,直到大家都以为这可怜的人被打死了,然后他被人拽着脚倒拖进了监狱里。”

次日早上,皇帝问总管是否还活着。当他得知,那人挨过拷打依然活着时,他下令让此人在狱中度过余生。这时,贾汗吉尔的儿子进行了干预,保释了这个可怜人,帮他调养身体,恢复了健康。但皇帝还是怒火未熄,他又一次把这个浑身发抖的人招来,让总管滚出宫廷,并告诉总管“再也不要出现在他[贾汗吉尔]面前,除非能找到同样的碟子,于是这位总管走遍全中国去寻找”。这位总管在中国各地走了14个月,但一件仿制品都没找到。最后他发现,波斯国王有一件类似的碟子,这位国王出于怜悯把碟子送给了他。

霍金斯终于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流血和淫乱,也越来越害怕喜怒无常的皇帝会反过来整他。他一会儿得宠,过一会儿又遭嫌弃。他写道:“因此我就像一个赌上所有孤注一掷,却因遇到风暴或海盗一下赔个精光的富商一样被折腾得团团转。”当霍金斯被告知他的津贴被取消时,他知道该卷铺盖走人了。他与太太一起回到了苏拉特,而且他很走运。一支新的英国船队在最近刚获封爵位的亨利·米德尔顿爵士率领下,刚从阿拉伯来到此地,现正停泊在苏拉特沙洲近海处。

霍金斯带着失望启程回国。人们希望他到印度去能跟皇帝做成一笔交易,但经过近3年的反复请求,他还是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宫廷。从个人角度讲,他这次使命也归于失败。霍金斯手下的水手妒忌他对皇帝的影响,回来后想尽办法败坏他的名声。他们散播他醉酒的丑态,还告诉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他是因为在宫廷行为放荡而被放逐的。这种指控是不实的,却起到了作用。而且霍金斯也没法为自己辩护了,他在漫长的回程途中得了病,抵达英格兰后不久就死了。忠诚的霍金斯太太悲痛不已。她没法独自生存下去,就卖掉了一颗价值连城的钻石,嫁给了一位名叫加布里埃尔·托尔森的商人,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东印度贸易商,之后霍金斯太太随他去了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