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未尽的晚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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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尽头

一个屋檐下有两个痴呆老妇人……

一位博士从精神医学的角度对老年痴呆进行了深入研究,他在讲义里是这么说的:

“痴呆会大范围而且高度损坏大脑,使大脑进入一种接近临终的状态。如果发现得早,有一半的概率可以提早预防或者进行有效治疗。而一旦大脑受到损害就很难恢复到以前了,如果任其发展下去,能治的也治不好了。很多人都想着,年龄大了有点痴呆很正常吧,所以看了医生也不治疗,这样就很危险。”

在走访了很多照顾痴呆老人的家庭后,我发现痴呆的症状和群体真的多种多样,既有超高龄老人,也有不到六十岁的中年妇女。于是,我打算拜访一下这位博士,从零开始了解老年痴呆。博士的研究室在东京都港区的一栋建筑里。

说起来,痴呆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据说在日本,脑血管阻塞是引起痴呆最多的病因。

“过半的痴呆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引发的。人的脑部有几千亿个神经细胞,血液供养着这些细胞,而负责运输血液的正是血管。一旦脑血管出现问题,脑部功能就会受到影响。发生了脑中风后,包括脑出血或者血管堵塞造成的脑梗等,血液无法输送到神经末端,容易发生脑死亡,或者造成脑部营养不足。脑中风其实不仅仅指那种很严重的情况,比如,人完全不清醒了,也包括脑内各种微小的多处中风,这种痴呆往往很难被自己和身边的人发现。”

排在脑血管阻塞之后的痴呆病因,据说是脑部病变引起的脑萎缩。这种情况是怎么发生的,至今在现代医学上也没能完全查明。是和耳朵背、骨质疏松一样的衰老现象,还是脑部的特殊疾病,目前并没有明确结论,但一般认为是脑部疾病。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情况,比如,因醉酒引起的酒精性痴呆,或者因脑脊液路径不畅、压迫大脑引起的脑脊液循环障碍,以及缺乏维他命导致甲状腺机能低下而引发痴呆……

由各种原因引起的痴呆,到底有多大的发病率呢?

“在日本,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里,老年痴呆发病率大概是5%,所以能推测出目前国内有五十万的痴呆患者。当然这个是平均数值,按年龄段推算的话,肯定是年龄越大,痴呆的发病率越高。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发病率有20%;八十五岁以上会达到25%,也就是说,每四个人里就有一个痴呆老人。日本是全世界出名的长寿之国,平均寿命马上要超过八十岁(1),所以这个问题非常严峻……据我推算,在这五十万患者里,家里没有办法提供护理的痴呆老人有十万;送到精神病院和养老院的有五万,这两个地方各占一半左右。”

博士告诉我,还有五万留在家里的痴呆老人,让每个家庭都十分苦恼,但基本上是主妇们承担了这个职责。

了解到八十岁以上老年人的痴呆发病率是20%后,可以推算出每五个老人里就有一个患者。然而,我接下来走访的一户位于埼玉县的家庭,竟然有两位痴呆老妇人。

从国电车站搭乘出租车大概十五分钟后,我抵达了东京的一个卫星城,也可以说是典型的“睡城”。

宽阔笔直的马路两边,是一栋栋整整齐齐的高层住宅,有大型地产公司开发的商业小区,也有公司集资造的小区,好不壮观。

一幢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二层一户建筑,就在街角。我路过的时候,朝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瞥了一眼,看到一位满头茂密白发的小个子老奶奶,正急吼吼地在衣柜的抽屉里扒拉着什么。

她脚边还有一位老奶奶躺在被子里睡觉,也是一头白发,但面容稍微柔和些。

“呐……呐……呐……呀啦……”

躺着的老奶奶动了动嘴唇,她的牙齿全掉了,但还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捡垃圾放进衣柜里

衣柜前面的老妇人在做什么呢?我看她穿了件淡茶色连衣裙,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这边,反正一副没看到的样子,自顾自地继续用手扒拉着什么。

衣柜的抽屉里掉出来各种杂物,她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在榻榻米上排列整齐,摆完又放回抽屉里。结束后再拉开另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碎布头,叠好又打开,再叠好放回抽屉里。

她要重复到什么时候呢?旁人看着干着急,觉得这没有意义,但她本人倒是挺认真,像是有什么目标要完成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终于完成了一项大工程,一屁股坐在旁边老妇人的枕头边上。被子里的老妇人从刚才开始就半睁着眼睛,小声嘀咕着什么。这会儿两个人聊起来,像是硬生生打破了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你怎么样啦……那……然后呢……”

“……什么……呀……这样啊……啊,你不知道啦……”

两个人的声音太小了,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只见她们慢悠悠地聊着。

家里的主妇里村美喜子告诉我:“她们一直这样,你听着以为是两个人在聊天,但其实说的话驴唇不对马嘴,没什么内容,不过是各说各话。不过,她俩还说得有模有样,旁边的人看起来就觉得很奇怪……”美喜子照顾着两位老妇人。

翻弄衣柜的老妇人是美喜子先生的母亲,名叫Hana,今年八十二岁。她每天都从早到晚整理着衣柜的抽屉。在被子里睡觉的老妇人是Hana的姐姐,名叫Sumi,今年八十四岁。三年前Sumi失明了,腿脚和腰也不行了,渐渐卧床不起。她一整天都可以一个人自言自语,好像面前有人在和她聊天似的。这两位老人都陷入了痴呆状态。

最先出现痴呆症状的是年龄稍小的Hana。她是某宗教社团的信徒,每个月都去参加一次市中心举办的集会,这也是她的生活乐趣之一。但五年前有一次,她在非常熟悉的路上走丢了,走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直到路人打来电话,家人才找到她。从那以后,她连在家附近散步也会迷路,好多次都是邻居把她送回来的。

“她只记得自己老公的名字,也能说出来,所以大家只能在电话登记簿上拼命找,或者送到派出所……后来她成了这一带特别出名的老太太。我们当时还完全没想到这是痴呆,但有几次,她在衣服外面套着和服的短外罩就出了门,那个时候我们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痴呆嘛……”

无论美喜子对她说多少次,Hana一到傍晚还是会找机会溜出门。更让人头疼的是,她总在路边捡空果汁罐、冰淇淋的空盒子,还有吃完的便当盒什么的,把脏兮兮的东西装满一个塑料袋拿回家,再整整齐齐地放到衣柜里,收集起来。

姨妈Sumi刚发病的时候,总是反反复复问孙子的年龄,健忘症也一点点加重,但还没出现其他特别反常的现象。不过,三年前Hana的脚骨折了,住了一个月医院,那时候她的痴呆就慢慢变严重了,结果姨妈的痴呆也跟着很快严重起来。

Hana出院后,Sumi每天下午都会念叨“我等下就回大阪的家了”,说着就要收拾行李出门。后来她还站着上厕所,身体不行了,连十米的路都走不了,还想爬着往前走。

美喜子发现她想跑出去,便赶紧追上去拉她进门,她就蹲在玄关那里,大声哭喊:“有没有人啊!我被妈妈欺负了!要被她杀死了……”

“邻居都听得到,我觉得好丢人,特别没面子,那段时间真的太难挨了。我被两个老人弄得团团转……”

生母和养母

姨妈Sumi为什么每天都要出去呢?

“姨妈啊,求求你了,等爸爸回来了再说好不好?”美喜子试图阻止,但她并不理会,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还对美喜子恭敬地低头说一句“多谢你的关照”,说完又要出门。有时候就算把她的鞋藏起来,她也要光着脚出去。

“她手里一定要拿一张一千日元的纸币,说要用这笔钱坐新干线回大阪。大阪是她老家……后来她眼睛渐渐看不到东西了,才没闹着要出门……”

可能是因为看不见的恐惧感,每到夜里,等家人都熟睡了之后,卧床不起的Sumi就会大声叫唤二楼的美喜子夫妇俩。

“我们下楼看她,她就会说有人站在房间里。我们安慰她说没有人啦,安心睡吧,她才安静下来。可没过两三分钟,她又开始大声叫唤我们。一整晚都是这样反反复复。她倒是可以在大白天睡得很香,可我们不行啊,睡眠严重不足,被搞得很疲惫。”

后来,婆婆Hana在家里摔了一跤,脚骨折了动不了,再后来就是尿失禁。躺在床上休养的时候还好,美喜子可以只护理下半身,等她能站起来走动后,搞得家里到处都是大小便,客厅、浴室、厨房……美喜子苦不堪言。

“说点有些恶心的话啊,婆婆其实也想收拾自己的污秽物,但她不过就是把大便拉在盆里堆起来,再用纸盖一下。刚好有一次,我从外面买东西回来,闻到一阵恶臭。然后我就看到睡在床上的姨妈把自己的大便从被子里拿出来,递给婆婆,婆婆再装到塑料袋里。我气得大吼一声:‘你们在干吗!’她支支吾吾地说:‘没干什么啊,就是这样递过来再装到袋子里……’真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太难为情了……”

现在城市里已经有专门供瘫痪老人洗澡的设施了,两位老人如今也都在那里洗,但在当时,美喜子每次给她们洗澡都是一场恶战。

帮老人洗澡是个重体力活儿。随着痴呆程度加剧,患者连一些很日常的生活动作都不记得,婆婆后来连换衣服、洗脸这些事情也不会自己做,每个动作都需要美喜子帮她一把,不给出指示就不动。洗澡的时候,她全身赤裸,也需要有人在旁边一直搀扶着。姨妈呢,美喜子会拜托先生先把她抱到浴盆里。等把两个人都洗得干干净净地出来,美喜子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连话都不想说了。

照顾婆婆一个人都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什么连姨妈也要一起照顾呢?问了美喜子才知道,这里面有着不为人知的原因。

婆婆Hana生下美喜子的先生文武没多久,公公就生病去世了,她不得不外出工作养家。而姐姐Sumi的腿脚不好,一直没结婚,于是Hana就拜托姐姐在自己出去工作的时候,在家照顾文武。

从那以后Hana没有停止过工作,在包住宿的料理店做过服务员,也在别人家做过保姆。

“站在我先生的角度,究竟谁才是他的母亲呢?在感情上,他说不定和姨妈更亲近一些。我结婚后,婆婆也一直在外面工作,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姨妈反而从一开始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所以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有两个婆婆……”

熬过严寒风雪

美喜子和婆婆Hana一样,出生于大阪,她是家中三兄妹里的小女儿。父亲是铁路工作人员,但在美喜子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比美喜子大了将近二十岁的两个哥哥成人后,美喜子和母亲两个人生活在神户市区。日本战败那年,美喜子读小学六年级,经历了大空袭。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真是做了件蠢事,但当年六月没地方可以去,母亲带着我去了中国东北,因为在哈尔滨的大哥是职业军人,母亲想过去投靠。大哥呢,也一个劲儿地说‘来啊来啊,我也想孝顺母亲’,母亲这才下定了决心。当时已经是军官的大哥也没想到,战败近在眼前……”

两个月后,大哥因为战败被扣留下来,美喜子和母亲、嫂子,还有哥嫂三岁的孩子流落街头。

“之前当地人一直被日本人欺负虐待,后来反过来报复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还有流言说年轻女性容易被袭击,我当时还是孩子,但个头也不算小,母亲非常担心我的安全,我们在一个屋檐下躲了一个多月。”

等到治安稍微恢复后,嫂子去了一户中国人家里工作,美喜子有天去找她回来的路上,下错了巴士站,迷了路。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不认识的街道上,周围都是中国人,完全不知道是哪儿。

“这可怎么办啊……我正无路可走的时候,刚好有一个日本男人路过,帮我找到了回家的路。我看到母亲的一瞬间便哭得停不下来。如果没有遇到那个人,都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所以我现在在电视上看到日本孤儿寻亲的故事,不会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当年我也差一点就踏上寻找母亲的路……”

搬进收容所后,嫂子在里面生下了战败前怀上的第二个孩子。可是,当时粮食太紧缺了,两个孩子都营养不足,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后来得了感冒,先后死了。

“当时既不给火葬,也不能土葬,有天夜里,我和母亲还有嫂子三个人,偷偷把孩子们的尸体运出来,一直运到离收容所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就是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吧,挖了个洞,把两个孩子埋了。我觉得母亲、嫂子,还有孩子们都太可怜了……”

战败第二年,美喜子回到了日本,生活跌入谷底。中学毕业后,她很快去了银行工作,以此来补贴家用。

“因为打不好算盘,经常被主任骂得狗血淋头。我个性又要强,每天都是流着眼泪拼命练习。”

美喜子一边工作一边读夜校,在学校里遇到了现在的先生文武。他当时一边在电器公司上班,一边读书,比美喜子大两届。

两个人是在学校的戏剧部遇到的,后来又在文化节上一起演了戏剧,关系就此变得亲密起来。认识八年后,两个人决定结婚,结束漫长的恋爱,但遭到了美喜子母亲的反对。

“母亲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对方是独生子,以后我还要伺候两个婆婆。为什么偏偏要选这种男人呢……但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就赌气说不结婚也行,那我往后四五年内也绝对不结婚……我这么一乱说,母亲就想着到时候我都快三十岁了,成了剩女更麻烦,只能妥协。”

Hana后来一直给人做住家保姆,但家里还有姨妈Sumi,生活仅靠先生微薄的收入并不轻松。美喜子就把家务交给Sumi来做,自己则一直在银行上班,直到婚后第五年生了孩子后才辞职。从中学毕业的少女时代算起,美喜子也工作了十二年时间。

坚韧的美喜子能独自照顾两位痴呆老人,也许和她出身于贫困家庭,为了生存而工作,曾熬过贫穷时代的严寒暴风雪有一定关系吧。

被拉回到主妇的位置上

正如美喜子母亲担心的那样,先生文武是独生子,又被生母Hana和姨妈Sumi从小宠着长大,成家后真的是那种连油瓶倒了都不会去扶的甩手掌柜。

“先生读小学一年级之前还不只是我两个婆婆在照顾,婆婆的母亲,也就是先生的外婆当时还在世,等于他是被三个女人宠着长大的。婚后我才发现,他什么都不会做……”

美喜子说,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内裤放在哪儿,从公司回到家里,外套、西服、衬衣一件件脱掉,在家里扔一排……直到最近他才学会自己把西服挂在衣柜里,那也是因为美喜子忙于照顾两位老人,没精力顾他。

“我们结婚后,他没做过一次饭,星期天一待在家里,就给我找麻烦,一会儿要泡茶,一会儿要拿烟……真的是那种需要别人来照顾的人,自己什么都不会做。他很讨厌我出门,会啰啰嗦嗦抱怨得没完没了。我被他一说,觉得麻烦死了,就心想那好吧,我以后不出去了。”

后来先生被派到外地,从住了很久的大阪搬去过广岛,还去了更远的千叶,一直带着姨妈一起搬家,Hana则留在大阪继续做住家保姆。所以,婚后有十八年时间,他们是和Hana分开住的,直到文武调回集团的分公司,搬到现在的新小区里,Hana才和家人住到了一个屋檐下。

刚和婆婆住在一起那年,美喜子的小儿子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美喜子想着刚好有人帮忙照顾家里,索性出去重新找了工作。经免费职业介绍所的联系,她入职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在离家不远的地方。

“我以前在银行的时候,就觉得工作是一件非常有乐趣的事情,后来去的这家事务所虽然体量不大,但也很尊重我这种临时工,很信任我,会交给我一些重要的工作。渐渐地,我的知识增加了,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对工作特别投入。”

美喜子后来还通过函授教育学习了簿记,拿到了三级证书,正打算一鼓作气挑战二级的时候,Hana的痴呆症状却加速严重起来。

经常迷路,在小茶壶和盘子里倒水并放在火上烧,美喜子虽然留意到了这些不太正常的举动,但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是痴呆症状,仍旧每天往返事务所上班。

直到三年前,姨妈Sumi的痴呆程度跟着Hana一起加剧,美喜子才不得不忍痛放弃好不容易有了一定积累的工作。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任两个老人不管,最终下定决心辞职的时候,真的太难受了,我太喜欢这份工作了。先生只会说:‘你不在家的话,大家都很难办。’”

按照美喜子的说法,其实作出这个决定不完全是因为两位老人的紧急状况,先生本来也不喜欢她在外面工作。

“他不是那种会当面发牢骚的人,但我辞职后没多久,他说了句:‘你这打理家务的能力,从公司回来后退化了啊。’我上班的时候,的确三天才打扫一次卫生,洗好的衣服也没能及时叠放,但我真的很努力想把工作和家务都做好,只是做不到那么完美。被先生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啊,原来他让我‘辞职吧’,不全是出于婆婆们的原因啊……”

看来也没办法继续学习簿记了。美喜子本来期待着自己的生活,可以通过努力完成工作,让自己不断成长——好不容易养大了孩子,想体验一下人生的充实感,可这份激情还没能完全燃烧,她就被迫放弃了工作的乐趣。而这种茫然的无力感,不过是她和照顾痴呆老人苦苦斗争的开端。

我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我还想继续工作,想拓展人生的可能性——美喜子时常怀念之前的工作,怎么也无法完全放弃。她有时候特别想大声叫出来发泄,但还是理智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转身投入照顾两位痴呆老人的单调日子里。

先生每天的通勤时间单程就需要两个小时,六点半就得出门。美喜子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把丈夫送出门后,再帮着像婴儿一样不能自理的婆婆Hana换衣服、洗脸,再给瘫痪的姨妈Sumi擦脸、换尿布,之后给两位老人喂饭、收拾、打扫卫生、洗衣服。家务活儿多得让她没有一点喘息的时间,一天一晃就过完了。先生到家的时候也差不多是晚上十点、十一点了。在老人的痴呆症状急速恶化的日子里,美喜子每天都会遇到新的状况,她本想和先生商量一下怎么办,可对方只会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脸,说“我刚回来,快累死了”。

“那段时间不管我怎么阻止,婆婆逮着机会就想往外跑,太难搞了,先生竟然还责怪我,说什么‘都是因为你不够温柔啊’,‘你说话这么难听,老人想反抗才跑出去啊’。没有人能理解我的辛苦,真的是暗无天日。”

美喜子说,姨妈Sumi后来每天夜里都叫喊他们夫妇,先生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心里的苦闷也终于缓解了一些。但是,美喜子真的是发自内心地获得了一丝轻松吗?

“先生有时候会开玩笑似的说:‘我啊,在你面前矮三分呢。’我知道他是因为要拜托我照顾婆婆们,才对我客气的。这一点,我当然受用,如果他连这点同理心都没有的话,我肯定坚持不下去啊。但是……”

在我看来,美喜子接下来说的话才是这些女性的真实告白,毕竟她们身上的重担比普通家庭主妇沉重太多:

说实话,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想通。我不知道还要照顾老人多少年,我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等我解放的时候,年龄也不小了吧。到那个时候,我还能为自己做些什么呢……这么一想,好像什么也做不了。要是想提早做些准备,至少现在开始就得做点什么……问题是,即便我有这个想法,目前要照顾两个老人,别说没时间了,我也没那个心情。所以啊,我自己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呢?一想到什么也没剩下,我就焦虑得不得了。

要是我不在家,两个老人肯定会陷入困境,可以说我背负着两条命呢。我心里明白这一点,也总试着说服自己,让她们活下去就是我活着的最大意义……但我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始终无法接受。

工作明明那么开心充实,我却被困在照顾婆婆的日子里,虽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终究不能说服自己。一想到我是被迫留在家里,对工作的怀念就刺得心里一直疼。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一想起来胸口就难受得不得了,甚至还想过一死了之。实在是太孤独无助了!

美喜子还时常期待着年轻时和先生约定好的计划,那就是等他们到了银婚那年,要再去一次蜜月旅行时去的信州美之原,一定要再去一次那片空气清澈、秋高气爽的高原……

“可眼下这种情况,肯定是没戏了。再说,估计我先生也早就不记得这回事了,毕竟是那么久之前……”

美喜子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在她心底里,两位老人已经彻底融入了她的生活。一家四口偶尔把老人留在家里外出的时候,急匆匆喊着“回去吧,回去吧”的那个人,往往是美喜子。

和两位老妇人一起每天过着原地转圈的单调日子,美喜子今后要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呢?看起来强大又豁达的神情里,不经意也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悲伤。

(1) 本书成稿于一九八二年,当时日本的平均寿命约为76.92岁,目前日本的平均寿命,女性为87.45岁,男性为81.4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