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奇幻题材里,避谈妖怪是很可惜的。
中国神魔小说中构建的妖怪体系具备鲜明的特征,全然不同于西方的仙子精灵体系。通过了解诸如《指环王》《冰与火之歌》等一些西方奇幻作品,基本上可以看出,虽然东西方都是根据出身背景来划分族群的类别,但族群内部共有的基础特征是截然不同的。简单来说,在西方作品中,无论是精灵、矮人,还是巫师、恶龙,其群体延续的内部驱动力是使命感,这是一种先定的设置,可能来源于造物主的安排,例如,龙必然要积累财宝,矮人一定擅长制造工艺,几乎不会出现种族之间的跳跃。
可以说,西方奇幻中的种族设计,是一种不可相互转化的分工模式,每个种族都在扮演某种社会角色,彼此之间没有太明显的从属关系。即使存在高低贵贱的差别,处于低贱地位的种族也难以脱离自己本身的形态,加入处于高贵地位的种族。
但在中国的神魔小说中,整个神话世界与人类社会有着极高的相似度。作为文学作品的创造者,人类永远会把自己放在神话体系的中心位置——比人高一级的是神仙,比人低一等的是禽兽、植物,甚至是人类制造的物品。一般来说,人们会把地位低于人类的一众修炼者统称为妖怪。
这三个等级之间是流动的:通过修炼,人可以变成神仙,禽兽可以变成人,甚至进一步变成神仙;而神仙和人类犯了过错,也可能会被贬谪,通过六道轮回沦为凡人或畜生。因此可以说,没有永恒的贵贱。
当然,在上述三个等级内部,也存在明显的阶层序列,比如神仙里也有皇帝和小兵之分。而妖怪内部自然也分层级。有一类大妖怪,要么具备得天独厚的天资背景,要么拥有跌宕起伏的修炼过程。例如《西游记》里的主角孙悟空,作为天生的灵明石猴,如来佛祖亲口说这类猴子混迹于世间,不属于“天地神人鬼、蠃鳞毛羽昆”十类之种,而且“通变化,识天时,知地利,移星换斗”,可以说一出生就自带光环,属于得天独厚的那种。而修炼过程足够长,或者机缘巧合足够多的一类,比如《白蛇传》里的白素贞,作为修炼了一千年的蛇妖,上可登天界盗仙草,下能闯地府夺魂魄,也称得上是厉害的大妖怪。
此外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与神仙们定下的天规天条相违背,或者被原本的神仙体系所抛弃的神,也会被称为妖怪。比如《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与沙和尚,他们一个是天蓬元帅,一个是卷帘大将,都因为触犯天规被贬下界,直接成了妖怪,直到后来再次被神仙体系所接纳。
当然,在大妖怪之外,自然还有许多小妖怪。
其实大量的志怪小说中记录的绝大多数都是小妖怪,他们虽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神异,却并不会给人带来大灾难,比如《聊斋志异》里被蛛网困住的细腰蜂,它被人解救之后,便投进墨砚,沾了墨汁,在纸上爬出一个“谢”字。而放到《西游记》这样大框架的故事之中,这些小妖怪往往只能扮演一些近于“乌合之众”的角色,被统称为“小的们”“孩儿们”。
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也会被作者赋予名字。有时候,一个名字就撑起了对他的所有描述,只不过这名字常常带有一些诙谐的意味。比如:刁钻古怪、古怪刁钻,其实是两个特别憨厚的精灵。精细鬼、伶俐虫,其实名字的主人反而是笨笨的,没什么心计。巴山虎、倚海龙,听着名字吓人,其实就是爬山虎和小海马而已。急如火、快如风,名不副实,就是行动很不敏捷,像蜗牛和乌龟般的精灵。还有奔波儿灞与灞波儿奔,这贯口似的名号就像是作者刻意制造出的笑料一般。
这些名字或许与本尊不甚相符,但他们自己的愿望、追求的目标也因此显露出来。他们应当是一群非常努力成长的小家伙,本来只是遍地野生的昆虫鱼鸟,春生冬灭的普通草木,甚或是物件山石……一旦成了精,就迸发出了生命力,渴望群体,期待进步,甚至比人类更加上进,即使他们进步的方式在我们看来有些过于残忍,妖怪的生存之道本来也更趋近于动物世界。
总之,相比于无欲无求的神仙,妖怪们身上被投射的“人性”更为强烈,他们的自我意识很强,要花费人类十倍、百倍的时光,从一个普通的动植物向更高的阶层攀升,不断提高自己,不断挖掘潜能,不断挑战禁律……以实现让自己变得更好更高更强的理想,其实这很符合“主旋律”。
在如此“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格局下,我们可以注意到,每个妖怪的出场总是独树一帜、别具一格的,无论是大妖怪还是小妖怪,其模样形态、拿手本事可谓千奇百怪。就像《西游记》中提及的,有吟诗作赋的花精木魅,有贪恋美色的下凡神兽,有偷奸耍滑的办事小妖,也有一丝不苟的巡山小怪,种类繁多,着实精彩。
我一直认为,《西游记》里真正有趣、有性格的,正是这些迷人的“反面角色”。终于看到有人把他们成体系地制作成图册,让这些常常被忽略的妖怪有了详尽的面目和生平传记,实在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
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