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母亲的自制蛋糕
实在是无聊透顶,我一进居酒屋心里就有这种感觉,可连自己都不明白原因何在。我一言不发,只是笑眯眯地坐在武田君旁边喝酒。借用纪子和村野君的话来说,我是带着“虽然姗姗来迟却最终获得快乐的女人”的表情喝酒的。最后,酒钱是由村野君和武田君付的。当发现武田君并非真心替我买单,而只是为了向村野君和纪子装大方时,我虽有些扫兴,但还是彬彬有礼地点头说了声:“感谢款待。”
我和武田君在大厦门前向那两人道别,随即赶往末班车时刻将近的电车站。微温的空气浸润着夜晚,既不像春季,也不像夏季。武田君似乎余兴未尽,自顾笑着对我说这说那。
武田君理所当然似的与我同行去我的公寓。我俩重复着以往的模式,照旧在离车站不远的便利店买了些啤酒、香烟和下酒菜,然后漫步在杳无人影的住宅区。虽然没有下雨的迹象,但夜晚的空气相当湿润,种植在各处空地上的樱树在夜幕中浮现出繁密枝叶。昏暗中,路边模模糊糊地立着一个橙色邮筒,武田君在那里叼上香烟点着火。他从这里开始吸烟,走到我的公寓时刚好吸完,即可避免在街道上丢弃烟头。他自顾喋喋不休地讲述明天的日程。
虽与往常并无区别,但我对这一切都感到烦躁不已。武田君得意忘形时那种自说自话式的唠叨,在便利店里毫无节制的购物习惯,夜幕中家家户户的寂谧,他驻足邮筒旁点烟时的驼背,在我身旁忽亮忽暗的如豆火光……
登上三楼,我拧动钥匙开门,武田君跟着我进了房间,在门厅里的烟灰缸中揉灭烟头。他这个习惯性动作也令我气愤不已,而特意为他在门厅里准备烟灰缸的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儿?
在武田君冲淋浴期间,我就坐在沙发上边喝啤酒边看电视。从浴室里传出的武田君那自鸣得意的歌声,听起来很不靠谱,而且难以判断是谁的歌。
“先让我洗,谢谢你啦!”
武田君只穿着紧身短裤、套着T恤衫就从浴室里出来了,他用貌似习惯性的动作从冰箱里抽出啤酒坐在沙发上。他的脊背仍如往常一样没能全部擦干,T恤衫已被浸湿。
“小华,搬家的事也得考虑了吧?虽然我搬来这儿住也行,但如果那样的话,怎么说呢,不是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吗?感觉不到你明确的态度嘛!咱们明天别看电影了,去房地产公司看看?”武田君边喝啤酒边说道。
“是啊……”
我含混不清地应答着站起身来,放下没喝完的啤酒进了浴室。
“浴室还是带窗户的好吧?”从更衣间传来武田君的声音。
我回应说“是啊”,可他好像没听到。
“是吧?”武田君叮问道。
就在几小时之前,武田君向纪子和村野君宣称:“我们是要结婚的啦!理所当然嘛!”当时是说哪件事引出这个话题来着?好像是纪子喝多了,用上年纪父母般的语气问:“你俩今后打算怎么办?”记得在上个月的生日聚会上,村野君就感慨万千地提到了年龄问题:“小华都三十七岁啦。”不管怎样,总之他们是在为我的将来担心,而武田君则是为了回应他们这种担心,表示:“当然是要结婚的啦。”
这话我可是第一次听说,我根本不知道武田君考虑跟我结婚。最近武田君的举止有些怪异——为了从临时工晋级为正式职员而参加考试,对商品公寓的房价提出个人意见,谈论公司的年中年末福利奖金、大龄女性生育的是与非。这些只不过是他那个年龄提出的言论,我并不认为其具有什么实质性意义。他都已经三十七岁了还在做临时工,实在是太不容易啦!或许就是想模仿那些极为普通(走上社会)的三十七岁的人而谈论奖金和退休金吧。所以我只是苦笑着随声附和。
我想,当武田君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面前像宣誓般表明决定结婚时,我应该感到高兴,或者热泪盈眶,或者握拳振臂吧,可我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面孔。纪子和村野君似乎都把我这种表情理解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并夸张地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太好啦!太好啦!小华!你的等待太值啦!你们前前后后在一起的时间也够长的啦!虽然也曾短暂分手过,但还是重归于好,这说明你俩还是有缘分。你跟这样的人结婚真是再好不过啦!”于是,我也慌忙把张大的嘴巴闭住,扮演一个到了三十七岁终于得到幸福的女人角色。我笑逐颜开,又羞羞答答,做出对突如其来的求婚不知所措的样子。武田君当时越来越得意忘形,不是吗?这女子和我都这么大年龄了,我必须妥善地为她着想哦!再怎么拖延也不能过三十五岁吧?此前武田君对我连“结婚”的“结”字都没说过,而这时却当着朋友的面突然提起这事,而且说起来振振有词,好像自己特别风流潇洒。
实在无聊透顶!他怎么会那样想?这家伙真傻。他怎么会那样想?唉,简直烦死人啦!我怎么从刚才起就老想这事儿呢?
我冲过淋浴后返回起居室,只见武田君没正形地躺在沙发上。我关掉电视机,盘腿坐在地板上,望着窗外,把刚才剩下的啤酒全部喝光。此时啤酒已没有冰爽感,只剩苦味在舌间扩散。夜空紧贴在窗玻璃上,云间有几颗星星在闪烁。视野中忽然闪现出格外硕大的明星,仔细再看却是飞机,正以极缓慢的速度横穿夜空。
我从武田君扔在沙发边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走到阳台上点着。从三层楼的阳台能俯瞰整个住宅区,几乎所有人家的灯光都已熄灭。有些人家晾晒的衣物尚未收回,还在阳台上随风飘舞。
我把吸至根部的烟头扔进空罐,然后回到房间,俯视着在沙发上已经睡着的武田君。他面部发红,打着呼噜,从半张着的嘴边流出几厘米长的透明液体。
我忽然醒悟到刚才感到无聊透顶的原因——武田君太得意忘形了。正是他的得意忘形令我目瞪口呆。
“我们是要结婚的啦!理所当然嘛!我必须妥善地为你着想嘛!”武田君就是这样说的。为什么结婚是理所当然?为什么我必须让他妥善为我着想?为什么武田君拥有做出这种决定的权限?为什么当我对他的决定装出笑逐颜开的样子时没有任何人表示怀疑?
我从浴室里取出毛巾被盖在沉睡的武田君身上。他一直纹丝不动,断断续续地打着呼噜。我关掉起居室的灯走进卧室拉上窗帘,只留下床头灯并在枕边焚香,然后,坐在床上按摩足底。
我想起与此相近的情景——生日蛋糕,那是在我离开老家前的十八年间从不缺席过的鲜奶油草莓蛋糕。
我母亲是个手工自制狂,除了双肩背包之外,凡是允许带到学校的学生书包、供餐袋、网球鞋袋、烹饪实习规定携带的围裙,有时还有罩衫和裙子、竖笛袋、口风琴包,都是手工自制的。当我回到家里,那些零食点心也都是母亲手工自制的。我家餐桌上从未摆放过现成食品和冷冻食品。即使在我升入初中和高中之后,这样的制作依然持续不断地升级。对于母亲来说,出现非手工自制物品就意味着她在偷懒,而偷懒对于热衷手工自制的母亲来说,就是最严重的罪孽。在父亲、我和妹妹过生日时,总有母亲自制的蛋糕登场,而且,每次都是鲜奶油草莓蛋糕。
我曾在蛋糕店里吃过面点师制作的蛋糕,当时受到的震撼至今仍记忆犹新。我那时还是高一学生,同班同学幸子带我去了繁华街,奔向那家网红蛋糕店。名为草莓蛋糕的切块蛋糕与母亲做的基本相似,而我吃到嘴里却惊讶不已,那种美味真是无与伦比,我甚至激动得哭了。幸子吓了一跳,好像以为我生长在吃不到蛋糕的家庭,还对我说了些安慰的话语。我一边哭一边点了其他蛋糕,萨赫蛋糕、蒙布朗栗子蛋糕、橙味吉布斯特……吉布斯特到底是什么东西?虽然我不懂,但也超级好吃,简直停不下来。在付账时,随身带的现金不够,还跟幸子借了三百日元。这就是个贫穷家庭里从没吃过蛋糕的孩子,我给幸子留下的这种印象似乎更加强烈了。后来,幸子依然带我去蛋糕店,有时还是她替我买单。
母亲在生日时做的蛋糕并非不好吃,而且还应该算是美味可口的那一类,然而,那也只能算是非专业面点师做的美味蛋糕。在品尝了专业面点师做的蛋糕后,我就觉得母亲自制的蛋糕显得很寒酸、土里土气、因循守旧、太老套。
但是,母亲却对自制蛋糕能让庆生之人获得幸福笃信不疑,依然乐此不疲。为了不惹母亲伤心,我就吃了她亲手做的蛋糕。虽然吃了,可当我考试成绩下降或连续预支零花钱时,母亲就会拿出俨如手工制教教祖的威严和傲慢宣布:“下次生日不给你做蛋糕了。”我心里顿时产生了扫兴、悲悯、烦躁、想骂人的狂躁情绪。真是个无聊透顶的女人!青春期的我暗暗诅咒。你以为自己做的蛋糕有多好?在世界上,不,哪怕不去那么远,就在大街上的老店里,也有数不清的美味蛋糕。你就是用一百年时间也做不出那么好吃的蛋糕,而我花五百日元就能买到。
母亲如今依然深信自己做的蛋糕是我、妹妹和爸爸的最爱。我一回老家,即便不是生日,她也要亲手制作。我已经不再暗暗诅咒母亲,因为我已然成年,能够做到毫无怨言地品尝那寒酸、土里土气、因循守旧、老套的蛋糕了。
实在无聊透顶!我刚才在居酒屋时的心情与我在高中时期对母亲的自制蛋糕的心情完全相同。武田君为什么自信我听到结婚这个词时就会高兴呢?我停止按摩足底,与自己映在白墙上朦胧的影子对视。至今已进行过无数次对话的自己和武田君,有没有在那些话语的深处好好认识对方的姿态呢?
“哎哟!你怎么这样啊?怎么不把我叫醒呢?”
武田君拖着毛巾被走进卧室,刚进门就呀地惊叫一声并后退了几步。他望着门边摆放的人体模特咋舌道:“我每次来都会被它吓一跳啊!你这个趣味不好吧?而且,这房间好像有味道!”
他做出夸张的动作躲过人体模特闪进房间,随即上了床。
“小华,来个晚安啵啵呗!”
武田君说完在我的嘴唇上舔了一圈,随即咕咚地倒在床上靠墙的半边。他那带酒味的气息留在我的嘴唇边。我从床边站起身来,去洗脸间漱口之后返回卧室。我发现自己对占领我半边床的恋人心生了强烈的愤怒,顿时感到惊慌失措。然后,我轻轻地钻到武田君身边,伸手熄灭了电灯,映在墙上的影子倏然隐没在昏暗中。
我在二十九岁时与武田君相识。那时我和大学时代的朋友千智合伙经营二手服装店“切尔西”,有位老主顾把武田君领到聚餐会来。我和他都经历过几次恋爱,于是抛开一切讨价还价的繁杂程序迅速接近了。武田君总是泡在我的公寓房里,在他找不到临时工作生活拮据时,我就雇他帮忙整理货架或熨烫衣物,并给他发工资。
但是,我们的交往只持续了两年,他又迷恋上一个年轻女孩,我们就分手了。武田君找了新的恋人,我就落了单。这个经历给我带来了痛苦,但并不像周围人所担心得那么强烈。我与千智合伙创办的二手服装店已步入正轨,收益也由不稳定转为稳定,而且进货不仅可以找批发商,还可以自己主动选货收购。我们在四处奔波之余产生了新颖有趣的创意,并争先恐后地将其转化为成品。虽然有几件失败,但另有几件——在内侧缝贴和服布料的复古式提篮系列,采购并销售吊灯和灯罩之类的照明器具,加入当时尚未普及的网络销售和拍卖等——进展较为顺利。我们从原先私铁沿线的孤立店铺迁至下北泽的背街租了门面房,虽说收益本身算不上突飞猛进,但依然日渐充实。我们的“切尔西有限公司”变成了“切尔西股份有限公司”,而且有能力雇用临时工了。千智常常露出无所不知的神情对我耳语:“哎哎,现在想想,咱们也是经营者了呀!相当于一国一城之主哦!你不觉得这很了不起吗?那些跟咱们同龄的男人不是只能受公司驱使吗?”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依然能获得成功,这让我俩感到志得意满。
在日夜忙碌的间歇,我仍常常想起恋上年轻女孩的武田君。不过,这并非由于他是我曾爱恋过和怨恨过的前男友,而是因为他是令我怜悯的落败者。武田君与我同龄却靠打零工生活,他今后也只能这样天天被人驱使徒增年岁吧。他的生活与我在经营商店时体验到的激情和充实感根本无缘吧。他跟年轻女孩的恋情也会受到经济实力所限而变得惨淡潦倒吧。
在那以前,我心里根本没有“胜负、成败”这类词语,而与武田君分手就把输赢的观念根植于我心中。他输了,我赢了。因为与我分手,导致他的人生走了下坡路,而我的人生则蒸蒸日上,我认为就该变成这样。
武田君重又出现于我面前,是在我三十四岁的时候。当时我恰巧在店里,他满不在乎地进了门,就像根本没分别三年似的笑着说:“嗨。”
“哎!咱们去喝一杯吧!”
在下北泽的酒馆里,武田君告诉我,他恋上的那个女孩已经跟“正统男人”结婚了,他跟她的交往只持续了不到一年。“简直太没趣味啦!”武田君一边嚼着鱿鱼干一边说道,“我觉得她就是个没有趣味的女人哦!”听到这话,胜败输赢又在我心中微妙地交织起来。我感到失败的是那个跟“正统男人”结婚的女孩,而未选择结婚这种无聊行为的我和武田君则是赢家。尽管我依然不完全明白输赢的定义是什么。
第二天,我在中午时分醒来。天气预报说是阴转雨,而实际却与之相反,晴空万里。我从冰箱里划拉了些剩余食材,想做一顿日式意面加沙拉的午餐。在我准备之间,武田君帮我洗了衣服。我抬起头来,把视线从锅中旋转的面条移向阳台。我总是懒得洗衣服,所以攒了很多。以前武田君就常常开动洗衣机,有时还帮我熨烫衣服,现在他仍毫不厌烦地晾晒我的小内裤、胸罩和打了结的长丝袜。在阳光的映照下,武田君的T恤衫和面孔泛着白光。
就是这个样子吧。我站在冒着热气的饭锅前想道。如果结了婚,大概日复一日都是这个样子吧。我就这样煮饭做菜,武田君在阳台上哼着歌晾晒衣物。我俩边吃饭边商量当天的日程,然后猜拳决定谁洗碗。我想,这一定会很快乐吧,心情平和安详,肯定会舒适惬意吧。
“我好像有点儿花粉过敏。”
武田君端着腾空的洗衣篮返回房间。
“真的?流鼻涕了吗?”
我赶紧把煮过头的面条捞进笊篱,倒进炒过蘑菇和鸡肉丁的平底锅。然后,取出冷冻面包片放进烤箱并定好时间。
“感觉眼睛有点儿刺痒。啊,我三十七年都跟花粉过敏无缘呢!”
武田君把咖啡机里的咖啡注入杯中。
我们对坐用餐,房间里寂静无声。阳光从窗口射入,映现出徐徐升降的灰尘。
“今天真的不去房地产公司?咱们可以从这附近开始看,有兴趣的话就坐电车去。”
“好吧!”我答道。
在武田君洗碗之间,我化了妆。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我又开始想象了。武田君洗碗时我化妆,然后出门去买零零碎碎的日用品。并非因为结婚就能发生某种重大改变,不过是在同一空间继续我们重复至今的生活罢了。已经不会有什么事情特别令人兴奋,取而代之的是安定平稳的日子吧。和和顺顺的生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即使不算那三年的空白,我们也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呢!
从车站延伸的商业街上有好几家房地产公司,我们并排察看告示栏上的招租广告。“这里,挺不错的嘛!”“还有十三万日元的小独楼呢!”从昨天开始,武田君就一直处于躁动状态,此时又频频发出惊呼声。我也就尽全力配合他高涨的情绪,但是,我心中根本没有具体的设想,看到任何广告和房间布局都无动于衷。
“怎么搞的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在站前房地产公司看到告示栏时,武田君终于注意到我兴致不高。
“我实在是搞不明白呀!”我答道,“你有没有预计要住多少房租的房子?既然是十二三万日元,那跟我现在的公寓房也差不多嘛!或者说我们的房子就很好啊!不过,如果武田君搬进来就跟没换房一样,意义不大。所以呢,我觉得不如再加点儿钱租十五万日元左右的才好。可是,租金咱俩均摊你愿意吗?”
我的公寓房租金包括物业费总共是十二万五千日元,武田君的公寓房租是六万七千日元。虽说他已参加过职员资格考试,但目前还是临时工,就连六万七千日元的房租有时他还会拖欠。如果单纯地把我俩现在的房租加在一起,就能住上十九万两千日元的房子,但是,我比他多付房租让我感觉很不公平。如果结婚将带来不公平,那简直是岂有此理!
“那倒也是啊!不过,租房花十五万日元太多了吧,还是十二三万日元比较合适吧。”
“要是这么说,也许进深再长些才能有大房间吧。”
“那就坐电车去别的城区看看?”武田君笑着说道。
我觉得这是武田君的优点。对于“我付一半很轻松,可你有这个能力吗?”这种容易冒犯对方的说法,他不会男尊女卑式地暴怒反击,而是能做到心平气和地客观对待。
我们上了电车。今天是休息日,下行电车里因为全家出行乘客较多而拥挤不堪。小孩们在车厢里跑来跑去,母亲扯着嗓子怒吼,婴儿车里宝宝哭喊不止,父亲把报纸打开,小学生站着玩游戏机。“今晚吃什么?”抓着吊环站在我身旁的武田君问道。“坐这趟电车的人们要去哪里?”我嘟囔道。“游玩呗。”武田君简短地答道。
我俩来到从未下过车的小城区,在商业街上察看房地产公司的广告。到了中午雾气消散,无聊感又渐渐涌上我的心头。这样可不好,我们正在物色新居,这是积极建设性的行动。我努力让自己兴致高涨起来,可情绪依然低沉,话也越来越少。而武田君的兴致却与持续上升的初夏阳气成正比,热情地、喋喋不休地唠叨。为了逗我开心,他过几分钟就问一次:“吃冰激凌吗?”“给你买个鱼形烤蛋糕吧?”“歇会儿不?”因为他不会故意找碴吵架,我也就笑着礼貌地表示谢绝,做出专注审视房间布局图的样子。走过商业街,前方展现出与我的公寓周围大致相同的居民区。在住宅之间,还有租给居民种植的农田,一对年纪尚轻的男女正在劳作,发出爽朗的笑声。
就这样在住宅区转悠也没什么意思,我刚要转身返回商业街时,武田君突然狂喊:“啊,那里。”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排低矮屋顶间孤零零地挺立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新建分售公寓样板间开放中”。
“只看一下,只看一下就走。”武田君边说边加快了脚步。
“哪能买得起?”我说完紧跟在他身后。
“不过吧,我已经想过了。小华不想住比现在差的公寓,对吧?可是,如果租十五万日元或十八万日元的公寓也太傻了嘛!而且村野君也说过,分售公寓的房间和配置绝对好,广告上也写着房贷比房租划得来呢!”
“我给你买个鱼形烤蛋糕吧?”武田君依然用关心的语调询问,我心中产生了些微的罪恶感。
位于住宅区中央的五层公寓楼正在施工,其中一套公寓已经完成,并作为样板间向公众开放。一位胸牌上写着“平野敬太”的年长男子领我们走进样板间。
“二位准备结婚吗?”平野敬太亲切地问道。
“确实是这样啊!”武田君也亲切地回答,还能听到他发出嘿嘿的笑声。
样板间确实不错,与此相比,我那十二万五千日元的公寓房简直就像贫民窟。大理石的玄关,清爽洁净的木地板,地暖,内藏洗碗机的整体厨房,宽宽的阳台,摆在卧室中央的双人床,大大的洗脸间,按摩浴缸,浴室还带窗户。这时,我觉得心中的无聊感像逃难幼蛛般散去。在装潢设计师精心设计的漂亮房间里,我踮起脚跟行走。平野敬太紧跟我们左右讲解各种设备及构造,并反复强调住在这个城区将来有了孩子也不必担心,窗外不会建起高层建筑。
我们像梦游病人般走出样板间,由平野敬太领到摆着桌椅的房间,在表格中填写了必要事项(武田君没写自己是临时工而是七年工龄的正式职员)。平野敬太催促“试一试”“做个参考”,我们就请他做了房贷预算。三十五年的房贷首付五百万日元的话,每月按揭还款九万七千日元。
“嘿!感觉好棒呀!”武田君发出天真的感叹声。
“真不错!比我们的便宜多了。”我也不由自主地附和道。平野敬太得意地频频点头。
我们接过装着宣传小册子、核算清单和申报单的纸袋,走出还在施工的公寓。太阳依然高高悬挂,民宅里的树木把阴影投在步道上。
“哎!该考虑出手了吧?你看,这比租房划得来嘛!花十五万日元租房太傻了!不好意思,首付款就由小华解决吧!将来月供我就多付些,当上正式职员后工资也就涨了。倒也不是要马上决定,反正早晚都得买,去各处多看看也可以吧。”
武田君从迈出样板间后就一直说这样的话。不知从哪里传来钢琴声,弹奏者被同一个音符绊住并重复练习。某处响起烤肉蘸料的电视广告声,还能听到母亲呼唤孩子的喊声。虽然街巷中根本看不到人影,但处处都能感受到烟火气息。
“这里还有快速大巴呢!简直不敢相信呀!而且,浴室里有窗户哦!从窗口就能看到铁路。说到窗户,那起居室的窗户好大呀!起居室面积是多大来着?能装下三个我现在住的房间吧。我那公寓房还要九万多日元呢!”
武田君喋喋不休地说着,前方来到了商业街。我想象着在刚参观过的漂亮房间里生活的我和武田君,在墙上挂些装饰画,再摆些傻大傻大的观叶植物,卧室里要放一张大床,还要把武田君那多得可怕的CD都摆上。我那个总让武田君惊恐万状的人形模特就放进衣柜,把上架前的二手服装也挂进去。还可以叫来朋友聚会,再租块菜地种些茄子、萝卜什么的。我所想象的情景就像映入起居室的阳光一般耀眼夺目。那样一定会非常快乐吧,我试着在心里这样说道。那样一定会非常快乐吧。
“甩掉武田君的女孩也想住进那样的房子,如今她已经住上了吗?”
可我说出这种话来。武田君停下脚步俯视着我焦躁地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从刚才起,或者说从昨天起你就是这种态度。你有什么不满意就说出来呀!人家兴致挺高,可你怎么只会讲这种泼冷水的话呢?”
他这是倒打一耙,常有的事,我早已习惯。武田君厌恶在自己高兴时被泼冷水。虽然他在刚开始时会取悦我,想使我兴致高涨起来,可当他发现目的难以达到时,就会恼羞成怒找碴吵架。
“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你有想法得告诉我呀!不然我怎么能明白呢?可你总是这样绷着脸发牢骚,我实在受不了。哎哟,真没劲!”
武田君从牛仔裤兜里掏出香烟叼在嘴上,随即点着火。他丢下落后几步驻足的我继续前行,烟雾向我飘来。
“我不结婚。”我对着武田君的背影说道。
武田君没回头,径直向前走去,无视信号灯跑过通往商业街的斑马线,背影迅速远去。“我还觉得没劲呢!”我向他回击道。当然,他已经听不到了。一个白色皮球飞过院墙,在干燥的柏油路面上蹦蹦跳跳地向前滚去。我从武田君的背影挪开视线,交替地望着滚动的白球和蜷缩在自己脚边的身影。
“我早就觉得姐姐哪里不对劲儿了。”妹妹奈惠从鼻孔里喷出烟雾,用认真的表情说道。
“哎,哎,华姨,你知道这个吗?知道这个吗?”奈惠四岁的女儿桃子,缠人地摸着我的膝头反复询问。奈惠六个月的儿子大贵,在她背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不过,千智告诉我说,那样做是正确的哦!”
我环视一下奈惠家这间凌乱得无以复加的起居室,然后小声说道。
“千智嘛,就是那个同类?跟姐姐同岁的大龄剩女?她当然会说你那样做正确啦!因为如果姐姐出嫁,就剩她孤身一人了嘛!哎,我早就开始怀疑,你俩是不是非公开同性恋呀?这么多年共同经营一个店,从来没闹过矛盾。通常来讲,这是不可能的嘛!”
沙发上堆满了收回来的晾晒衣物,地板上凌乱地摆着桃子的玩具,其间还有用过的纸尿裤、袋装的葡萄干面包、漫画杂志、体育新闻报等等,屋角里落着一团团灰尘。这套公寓房在五年前刚买下时,也跟我上次看到的样板间一样洁净漂亮。当初,奈惠神经质般地里里外外仔细清扫,命令老公抽烟要去阳台。如果擤过鼻涕的抽纸被扔在垃圾篓外,她就会立刻发出哀号。
“不过吧,奈惠,对方得意扬扬地对我说:‘我可以跟你结婚。’。这不是太气人了吗?这你能理解吧?因为就算他不跟我结婚,我也不会有任何为难嘛!”
我起身去厨房,从冰箱里取出蛋糕盒。这是我作为伴手礼带来的萨赫蛋糕。
“哪个盘子能用?”我在厨房里问道。奈惠回答说:“不用盘子也行。”
“姐姐,说到底你还是哪里不对劲儿哦!或者是思维方式,或者是性格,明显有扭曲的部分,跟普通人不一样。像‘我可以跟你’‘你可以跟我’这些表达方式只是语感不同而已嘛!并不是说,因为采用‘咱们结婚吧’这种表达方式,你就不会讨厌对方、你就愿意跟他结婚了哦!要不就是你有了更好的男人,所以在那个紧要关头忽然想起来了。”
我把蛋糕盒放在凌乱不堪的餐桌上,伸手直接捏了一块萨赫蛋糕吃起来。桃子爬上我的膝头,伸手来抓我正在吃的蛋糕。“桃子也要,桃子也要,桃子也要。”她在我耳边哇哇大叫。我另拿了一块递给桃子,她仔细地对比着自己手里的蛋糕和我手里的蛋糕。
“桃子,你要吃就好好坐下吃,妈妈最讨厌你站着吃东西了!”
奈惠突然怒吼起来,吓得我差点儿跳了起来。我常常想,她生孩子后是不是换成克隆人了?以前她一直是老实而内向,想去厕所不敢说,总是在教室里尿裤子,穿着规定的校服,背着厚厚的学生书包,在情人节买了巧克力糖不敢送人,自己躲在房间里哭着吃……
“你也自己动手做点心和小物件吗?”
我向拿起堆在沙发上的衣物坐在地板上开始折叠的奈惠问道。
“那些我做不了,做不了。我家是冷冻食品、粗点心和纸尿裤的大聚会,我根本没有功夫蒸红薯、碾红薯泥哦!我现在觉得妈妈实在了不起,即使再忙也要亲手制作点心,熨烫西装,还自制盒饭呢!”奈惠感慨万千地说道。
她觉得妈妈了不起吗?
“即使再忙,不也就是个家庭主妇吗?”
奈惠瞅了我一眼,停下叠衣服的手叼上一支烟。桃子吃完蛋糕想摸晾晒好的衣服,奈惠又怒吼道:“去洗手!要不会弄脏衣服!”桃子乖乖地跑向洗脸间。
“也许真像你说的,我哪里有点儿不对劲儿。哎,咱俩是同一个人生养的,我和你哪里不一样啊?结婚很精彩,是件美好的事情。为什么你能感到那当然是给自己带来的幸福,而我却做不到呢?”
我望着奈惠吐出烟团升起的方向呆呆地说道。被绑在她背上的大贵一边发出含混不清的韵母音一边手舞足蹈。桃子返回起居室,一头扑在奈惠叠好的衣物上。
“你有什么了不起?”
奈惠发出震撼房间空气的怒吼声。我觉得这肯定是冲着弄乱叠好衣物的女儿说的,而奈惠却盯着我看。
“不要嘲弄我好不好?”
奈惠把拿在手中的丈夫的袜子向我扔了过来。我不明所以,捡起落在地板上的袜子。
“反正我不会像妈妈那样做点心和蛋糕,连桃子的衣服也是买优衣库的嘛!钱也挣不了,而且没有电脑嘛!可那又怎么样?姐姐总是嘲弄我。反正你以前就一直很吃香,搭讪你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所以脑筋才不对劲儿了嘛!你就算扮嫩不也就是个大妈吗?你一个大妈就别自我感觉良好地等待白马王子啦!”
奈惠甩开我递过去的袜子,狂吼着把桃子弄乱的衣物搅得更乱。桃子被吓得哭了起来,奈惠背上的大贵也开始闹腾。我不明白是什么突然打开了奈惠怒火冲天的电源,被她的气势汹汹吓得慢慢倒退。奈惠丈夫的衬衫,桃子的小短裤,掉在地板上的用过的纸尿裤,接连不断地向我飞来。
“你就只管得意地赚钱吧!把我和妈妈当傻瓜吧!”
奈惠甩出这些话之后,扑倒在地板上哭了起来。
“奈惠,我先走了,下次再来。”
我嘴里嘟囔着来到走廊,匆忙奔向玄关。“孤独死去吧!”奈惠的喊声从身后追过来。
我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离开公寓后来到薄云迷蒙的天空下。公寓旁的公园里,母亲们带着孩子快乐地享受户外活动。天色显得郁闷沉重,五颜六色的婴儿车和户外地席分外鲜明。
奈惠可能是累坏了吧。她丈夫正树最近好像因为忙工作回家晚,而奈惠又不是那种带孩子去公园户外活动的性格,恐怕整天都闷在家里,家务事越积越多,以至不知从哪里下手,想起经过美化而无所不能的母亲,就会被自我厌恶的情绪的折磨。我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在心里说服自己接受奈惠不明缘由的骤变。
我跟武田君从那以后再没联系过,对方既没来电话也没来邮件,我也没主动联系他。我想,也许到此为止了。如果真的这样也好,还是这样好。可当我想到,以后我再与某个男人相逢,认清命中注定的缘分、心生爱慕之情、磨合生活习惯、了解对方并让对方了解自己,就又对这种漫长的过程厌烦不已。
我走过连接站前岔路转盘的人行横道,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在分发小包帕纸。因为走在前面的女子得到了帕纸,所以我想那男子也会递给我,可他并没这样做。我就有些惊讶,便不由自主地快步超过前面那个女子,并若无其事地扭头确认一下她的面孔,这是个浓妆艳抹的年轻丑女。我不由得浑身泄劲,沮丧地察看售票机上方的价目表。我找不到想去的站名,目光飘忽徘徊,忽然不明白自己该去哪里了。
我跟千智边喝边协商,过了十二点才回到公寓,只见武田君站在一楼的大信报柜旁。
“哎呀!你在等我啊!你不是有钥匙吗?”
我醉意未消,忘了上次吵架后的不欢而散,亲切地向武田君打招呼。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进屋。”
三十七岁的武田君像挨训的孩子般嘀咕道。他手里还提着便利店的购物袋,可以看到里面装着零食和啤酒。我登上楼梯,他也乖顺地跟了上来。
“直率地讲,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怎么做,不想怎么做。”
武田君一进房间就直奔主题。
“好啦,好啦,你稍等一下嘛!”
虽然此时醉意开始消退,但我还是故意调侃地说着,打开武田君带来的温乎啤酒灌进喉咙。
“哎,咱们认真谈谈呗!”武田君坐在沙发上说道。
“我认为,比结婚有趣的事情多着呢!”我怀着放弃的念头说道。
然后,我站起身来拉上窗帘,黑暗的夜空顿时消失在彩布后面。
“你想说工作很快乐,对吧?我可从来没说过叫你放弃工作干家务哦!我们可以做各自喜欢的事情嘛!结婚后继续做有趣的事情不也很好吗?”
我面对窗帘站立,喝下一口啤酒点点头说:“嗯!”
“如果你特别中意这套房子,那我可以搬过来住。而且,我也没说非得买分售公寓房不可。”
“嗯。”我再次点了点头,而心中的另一个我却继续调侃这个场景:有人催你跟他结婚呢!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哦!不过,我真实的想法是:自己怎么会碰到如此幸运的事情?一个相互爱恋还算情投意合的男人对我说:在一起过日子,不要我做家务,而且我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这样说,我哪有理由反对?但是,另一个我又蠢蠢欲动,总想找碴对抗。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可以,做有趣的事情也可以,为什么都得经过他许可呢?即使他不许可,我也只能做我愿意做的事情。首先,你知道为了维持二手服装店,为了得到如今的稳定生活,我和千智是怎样打拼奋斗过来的吗?你明明知道还满不在乎地允许我可以做这做那吗?再不要得意忘形了好不好?
难道正像奈惠所说,这只不过是那种愚蠢的语感游戏而已吗?我真的性格扭曲了吗?
“我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着离开窗边,来到厨房察看冰箱里面,只有维也纳香肠和香菇,我就把它们切碎。然后,在昏暗的厨房里打着煤气灶火,放上平底锅扔进一块黄油。黄油块立刻融化,在锅底流散开。
“你只是想把该决定的事情拖后而已吗?只是害怕决定而已吗?”背后传来武田君的声音。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啊?”我心里嘀咕道,随即把香肠放进锅里,“也许就是那样吧!”我又觉得让他说说也无妨,嘴上这样嘟囔道。这时香肠开始焦黄,我又把香菇块放进锅里。锅里发出哧啦哧啦的油炸声,我摇晃着炒锅,香菇块开始蔫软,棱角明显变形。我感到眼眶已被水滴盈满,为了不让泪珠落下,我慌忙用袖口擦眼。
我也想高兴啊!我也想不要找碴惹事,不要忆起母亲自制的蛋糕,对两人会有美好未来深信不疑,也想高兴地呼喊:“哇!好开心呀!”为什么做不到?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不明白自己哪里扭曲了。我也明白自己是个讨人嫌的女人。
因为我一直等待泪水止住,黄油炒香肠香菇就有些焦煳了。我把菜端到茶几上,就着温乎的啤酒吃起来,武田君也默默无语地一起吃。我不仅把菜炒煳了,而且忘了加盐。我们都没说话,不停地吃着这种乏味的炒菜。
“我考虑一下。”菜吃光后我说道,“考虑一下,再跟你联系吧!”
武田君没说话。
“因为这事很重要,”我说出这句装腔作势的台词,“所以,今天你就请回吧!”
武田君露出很受伤的表情。我忽然想到,他在被年轻恋人抛弃后也一定是这种表情吧。我又想到,在听到武田君说他有了喜欢的女孩时,自己可能也是这种表情吧。武田君把吸了半截的香烟摁在烟灰缸里,随即站起身来。
“我知道了。”
武田君轻声说完就走向玄关,我脚步蹒跚地跟在后边。他蹲下穿鞋,我低头望着他。我想,如果我们现在和将来一直是十六岁或二十岁该多好啊,可我与武田君相遇既不是在十六岁也不是在二十岁呀!
“那再会啦!”穿好鞋的武田君视线在我胸部巡睃片刻,随即微微一笑。
“再会喽!”
我向他笑了笑。
房门打开,夜晚的湿润空气瞬间侵入,房门咣当一声关闭,走下楼梯的脚步声越去越远。我跑向起居室,拉开窗帘,推开玻璃门来到阳台。我凝眸注视仿佛飘浮在黑暗中的窄路,那里出现了走向车站的武田君的背影。他没有回头,渐行渐远。我正在失去什么?又正在得到什么呢?或是什么都没失去也什么都没得到吗?“再会喽!”我朝武田君远去的背影小声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