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生意·政治:开明书店史论(1926—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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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咸与维新

1920年1月,孙中山发表《致海外国民党同志函》,信中对商务印书馆提出了措辞严厉的批评:

我国印刷机关,惟商务印书馆号称宏大,而其在营业上有垄断性质,固无论矣,且为保皇党之余孽所把持。故其所出一切书籍,均带保皇党气味,而又陈腐不堪读。不特此也,又且压抑新出版物,凡属吾党印刷之件,及外界与新思想有关之著作,彼皆拒不代印。即如《孙文学说》一书,曾经其拒绝,不得已自己印刷。当此新文化倡导正盛之时,乃受该书馆所抑阻,四望全国,别无他处大印刷机关,以致吾党近日有绝大计画之著作,并各同志最有价值之撰述,皆不能尽行出版。此就吾党宣传宗旨之不便言之。至由营利上观察,现在出版书报,逐日增加,商业告白与时俱进,而印刷所依然如前,无资力者不能改良机器,扩张营业,故印刷事业为商务印书馆所独占,利益为所专,而思想亦为所制。孙中山:《致海外国民党同志函》,中山大学历史系孙中山研究室、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研究室合编《孙中山全集》第5卷,第210页。

孙中山此信的最终目的是呼吁党人筹措资金和召集人手,成立国民党自己的印刷机构,以便开展革命宣传工作,最终该计划因应者寥寥而放弃。但孙中山的指责,却是对早有之的新文化阵营对商务印书馆集中批评的一次政治回响。

1918年初,胡适就在《新青年》上发文详谈对以商务印书馆为代表的出版界的整体印象:

总而言之,上海的出版界—中国的出版界—这七年来简直没有两三部以上可看的书!不但高等学问的书一部都没有,就是要找一部轮船上火车上消遣的书,也找不出!(后来我寻来寻去,只寻得一部吴稚晖先生的《上下古今谈》,带到芜湖路上去看。)我看了这个怪现状,真可以放声大哭。如今的中国人,肚子饿了,还有些施粥的厂把粥给他们吃。只是那些脑子教[叫]饿的人可真没有东西吃了。难道可以把些《九尾龟》《十尾龟》来充饥吗?

中文书籍既是如此,我又去调查现在市上最通行的英文书籍。看来看去,都是些什么莎士比亚的《威匿思商》《麦克白传》,阿狄生的《文报选录》,戈司密的《威克斐牧师》,欧文的《见闻杂记》……大概都是些十七世纪、十八世纪的书。内中有几部十九世纪的书,也不过是欧文、迭更司、司各脱、麦考来几个人的书,都是和现在欧美的新思潮毫无关系的。……

我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日本东京丸善书店的英文书目。那书目上,凡是英、美两国一年前出版的新书,大概都有。我把这书目和商务书馆与伊文思书馆的书目一比较,我几乎要羞死了。胡适:《归国杂感》,《新青年》第4卷第1号,1918年1月15日。

胡适提及出版业时,因别有诉求,言论还算温和。4月起,商务印书馆招牌刊物《东方杂志》陆续发表杜亚泉《迷乱之现代人心》(第15卷第4号)、钱智修《功利主义与学术》(第15卷第6号)及平佚的译文《中西文明之评判》(第15卷第6号),三文发表后遭到了来自新文化阵营的激烈批评。9月,陈独秀发表《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12月,杜亚泉以《答〈新青年〉杂志记者之质问》回应。1919年2月,陈独秀发表《再质问〈东方杂志〉记者》,虽然杜亚泉没有再予以回应,但他在这场东西方文化论战中的立场,因其《东方杂志》主编身份的关系,殃及商务印书馆,加深了读者眼中出版社守旧的印象。

意气风发的新青年,对商务印书馆的批判更为猛烈。罗家伦在《新潮》发表《今日中国之杂志界》,针对全国杂志,尤其是商务印书馆所出各刊严加挞伐。他痛斥《东方杂志》:“这个上下古今派的杂志,忽而工业,忽而政论,忽而农商,忽而灵学,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你说他旧吗?他又像新。你说他新吗?他实在不配。”他表示:“我诚心盼望主持这个杂志的人,从速改变方针。须知人人可看,等于一人不看;无所不包,等于一无所包。”《教育杂志》,“上面高扯学理的大旗;就实际而论,做的人既对于学理无明确的观念,又无研究的热心,不过打空锣鼓,以期多销几分[份]”。《学生杂志》,“本是一种极不堪的课艺杂志”。《妇女杂志》,“专说些叫女子当男子奴隶的话,真是人类的罪人”。罗家伦:《今日中国之杂志界》,《新潮》第1卷第4号,1919年4月1日。在上海主编《时事新报·学灯》的宗白华更是放言:

一个大书局在社会上同别种商店不同。它营业而外还要负点文化责任。……中国现在的大书局正相反。它们不仅丝毫不晓得有文化责任,并且还正是中国文化的障碍。上海两个大书局,如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就是这样。商务印书馆十余年来不见出几部有价值的书。学理书等到现在还是严复的几本译本。欧洲近代名著中只出了一本《创化论》。还都定价很高,使穷学生无力来买。新学潮的书籍月刊都不看见它代售,—中国古代名著它不出售(我有一次去买《墨子》它都没有),欧洲现代名著原文它都没有。我每每想不出他这书局为什么而开。就是为营业起见也不当如此。“文化责任”四个字更不是它能梦见的了。宗白华:《评上海的两大书局》,《时事新报·学灯》,1919年11月8日。

舆论主导权被新文化人士操持在手,导致商务在读者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营运由此遭受冲击。1919年,商务印书馆在年终业务盘点时发现库存滞销书60余万元,其中实用书30余万元,杂志11万余元。参见张元济:《张元济日记》(下),第732页。以张元济为首的主政人心知这一切缘由,为了保住商务在出版行业的龙头地位,抢占新兴图书市场,在他的带领下,商务有了迎合变革的多番举动。1918年6月,张元济北上。7月9日,在蔡元培的安排下,他与北大教授陈独秀、马幼渔、胡适、沈尹默、李石曾、钱玄同、李大钊等晤谈,双方协商达成一系列合作事宜。在合作中,商务牺牲颇大,但张元济深信“坚大学之信,可博得后来生意”张元济:《张元济日记》(上),第578页。

不过在依旧持续遭受外界抨击后,以张元济为首的领导层意识到事情不仅仅是拓宽出版业务、笼络新文化人士那么简单,出版社内部—尤其是主管杂志的编辑层—必须全面调整才能顺应时代潮流。1919年10月,他专门致书高凤池,提出用人上的“喜新厌旧”,即“五年前之人才未必宜于今日,则十年前之人才更不宜于今日。即今日最适用之人,五年、十年之后,亦必不能适用也。事实如此,无可抗违。此人物之所以有生死,而时代之所以有新旧也”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3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15页。

张元济首先把与新文化人士交恶甚深的《东方杂志》选为突破口。5月下旬,他与高梦旦、陶惺存商议,酝酿以后者接替杜亚泉。张元济:《张元济日记》(下),第778页。7月,陶惺存以“景藏”为笔名发表《今后杂志界之职务》,提出今后办刊的六大标准“(一)当知世界大势,勿故步自封也”;“(二)当适应现在时势,勿拘牵顽旧,及忘现在所处之地位也”;“(三)当以切于人生实用为主,勿尚虚饰也”;“(四)当以将来进化之世界作预备,勿为过去时代留纪念也”;“(五)持论当以真理为依归,勿尚感情也”;“(六)宜理论与方法并重也”参见景藏:《今后杂志界之职务》,《东方杂志》第16卷第7号,1919年7月15日。,以此示好外界。10月底,杜亚泉不再担任《东方杂志》主编一职,其职由陶惺存正式接替。杜亚泉离开《东方杂志》事,可参见张元济1919年10月28日的日记:“请亚泉专管理化部事,《东方》由惺存担任。……亚泉事由余与谈。”张元济:《张元济日记》(下),第891页。

紧随其后,商务旗下各家杂志的老派主编都相继调离,一大波富有朝气的新青年开始掌控杂志的编辑大权,据后来担任《妇女杂志》主编的章锡琛回忆:

《东方》换了主编,《教育》和《学生》的主编也接着改换。《教育》由李石岑编辑,实际的负责人是周予同。《学生》的编辑换了杨贤江,他那时已经是共产党员,不愿自己出面,仍把主编名义让给朱赤民。……革新后的《小说月报》由沈雁冰主编。他原是《教育》的编辑员,当时在新文学界已经负有相当声望,又有“文学研究会”作后盾,出版以后,面目一新。……《妇女杂志》,1915年创刊,也是被罗家伦指名大骂的刊物之一……所以只让我一人单干。章锡琛:《漫谈商务印书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43辑,1964年,第79—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