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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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芭蕉叶大栀子肥

曾经看到清人陈鸿寿一幅扇面,很喜欢,因为他用质朴而娴雅的笔法、疏淡而清新的色调,画出了那句我一直觉得亲切的古诗:“芭蕉叶大栀子肥”。

小时候读刘逸生《唐诗小札》,对韩愈《山石》中的这一句便留下极深印象,所写两种都是熟悉的草木,而那个特别的“肥”字,展现了饱满而蓬勃的生意,尤使我过目难忘。看到陈鸿寿也赏爱此语,遂翻出这本旧书,细读了刘逸生对《山石》的演绎、评析,觉得很有意思,生发了一些年幼时所未解的深微感触。

评析开头就介绍:“这首诗是在什么地方、哪一年写的,人们的意见很不一致。”“不过,”刘逸生说,“我们欣赏这首诗,倒不一定非把这些都考证清楚不可,置之不论竟也无妨。”最后则说:“这首诗使用的全是‘赋体’,是照事直书,人们不可能也不必要从他描写的景物中捉摸出什么别的用意来。”——这话当有所指,韩愈是说理大师,大概以前总有人去捉摸该诗会隐藏着大道理吧,但刘逸生并不这样看,“诗里给我们展示了一幅幅的图画”,如是而已;刘逸生欣赏的、当然也希望我们欣赏的,只是其“笔墨生动”中带出的“有如图画”的景物,觉得这就够了。——他用优美的散文,细致地复述了原诗:“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生衣。……”

可是,这些好景幽物之后,不是接着有最后四句议论吗?“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对此,刘逸生写道:“这种山里的生活也是够快乐的——他忽然感慨起来了。……”然后又专门另以一段话补充介绍:“他不是对身旁的朋友说的,因为身旁并没有朋友。他是对自己说的。”

这里上下文的接续有点突兀,似乎评析者说到这里,自己也“忽然感慨起来了”。

但又仅是隐约一闪,便转回正题:“现在可以看清楚了,韩愈是在一次赶路的中途,匆匆在佛寺宿了一晚,过后才写下这首诗。……最后那几句感慨的话,正是在‘王命在身’的情况下发出来的。”刘逸生的意思是,这感慨很自然,王命在身奔波劳碌,“嗟哉”几句:“呼朋唤友长居深山多好啊”,这再平常不过,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去揣测、捉摸更深的用意的。

把此诗解释成赶路途中的偶记,是一家之言;但刘逸生的意思很好:“不必捉摸”“置之不论竟也无妨”。他没有、也不屑于琐碎考据、挖掘微言大义的头巾气,虽然说得很委婉。

对着这本相伴二十多年的《唐诗小札》,感到从前年少无知,却反而合于刘逸生的希望了:只知诗中看景,才有了对“芭蕉叶大栀子肥”这句朴素的诗的朴素的喜欢。——儿时在窄街老屋门前捧读此书的情景,遂又浮现眼前。

但,眼前分明是,自己的儿子都已经会乱翻书了。便不由冒出一句:“爸爸老大稚子肥”;便竟将陈鸿寿画的那幅芭蕉树荫护着栀子花的小品,看成了父子依依之图。

是的,自己早已到了平淡无奇地过着家常岁月的年纪,像那些大朵大朵栀子般的、生命的活力和成长的生机,现在只能从儿子身上见出。

也不是没有过花肥叶大,那就是我说过的、栀子花盛开的大学年华,最好的时光。那“一庭栀子香”早已散去了。刘逸生的解释,移过来也很贴切:那只是“在一次赶路的中途,匆匆在佛寺宿了一晚”,看饱了大学这座深山的风景,过了一回当流赤足、水风生衣的瘾,然后“天明独去”“忽然感慨”一番,还是得上路。“这种山里的生活也是够快乐的”,但哪可至老不归啊,上天使你遇上,“宿了一晚”就该心满意足了。毕业时从校园携回的栀子,不能在自家种活,正是天意。——就在今天整理此篇之前,新购花木若干,见满花街都是栀子花开,却再次不顾而去。我永不会栽它了,就让那浓郁如酒的花香只留给记忆吧,让那洁白丰腴的花朵仅仅属于大学生涯。

山行之乐只是意外的幸运,局束为人鞿才是常态。到如今,生活已“不可能也不必要捉摸出别的用意”,自己的事,“置之不论竟也无妨”。“笔墨生动,有如图画”,该是儿子了。且把韩诗陈画的好景,化作心头祈许,从自己转向孩儿——

新雨足,栀子肥!

1997年6月19日至20日;2004年4月24日午修订,时夏意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