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信
有一个词最适合初春用,这个词叫——翠微杳霭。“雨水”节气一过,树吐芽,花育苞。这个时节的雨多,我们老家称之为“春寒雨丢丢”。
早晨出门,雾气袅袅,草本、木本、藤本的植物们,一起蕴在雾霭里,翠微一片,尤其垂柳,丝丝条条的新绿,似有也无,浮云一般缥缈,根本就是一场幻觉。
捂了一个长冬,植物们都成仙了,既期待又敏感,稍微碰一下它们,就决定一齐绿给你看——层层叠叠的生命,在四季的怀中更迭、枯谢、复活。
什么叫“杳霭”呢?杳霭似乎表达一种失真感,就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初春的绿,是一种幻觉上的绿,杳霭的绿,寻无影踪的绿,不真切的绿,好比对一个人有好感,但迫于杂乱的人世纷扰,一直就搁在那里沤着,待真正穷究起来,又不大确定似的。这就是初萌与始发。
说到底,春天的绿皮火车尚未启动,突突突一日千里的绿,要到春深。
午后上班,车过一片湖的西岸,稍微往东一扭头,呵!好样的,几朵辛夷花停在树冠上,紫粉色系的花苞,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打了个结的样子。许多树开花,都热闹,唯独辛夷开花很落寂,可能是那种浅浅的紫粉色系,给人寥落的错觉,简直太像一件败色的陈年旧衫了,有时间的痕迹,更有往事的历经。如同人在春天里,总归有落实感,情不自禁回首往昔——尽管往昔并非一如既往的甜蜜,但,过去了的,再隔着冗长的光阴往后翻,便突显了贵重,于是珍惜。
比辛夷开得闹腾的,当属同科的白玉兰,按道理,白色是寡色,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旦发生在白玉兰身上,就那么不安定起来,像一个人蹲在大太阳下痴傻地笑。白玉兰这种大白花,仿佛谁都可以在春天里轻薄它一下,这也不大公平。不公平就不公平吧,其实,接下来,还是想说说兰花。
家里一盆墨兰,这几天,次第开了,朵朵串串,沉静的样子,害羞的样子,自顾自沉湎于往事的样子。仿佛在推让:你先开吧,我不急的。
那一朵不依了,继续谦让:还是你先来吧,你的苞比我的大呢。
第三朵就来劝:你们就别自谦了,再不开,春天就走了。
那好吧,我们一夜一朵地开。
刹那间,齐齐不语,只默默芬芳,传得不远,无一阵,有一阵的,值得爱惜。
没有什么花比得过幽兰这么沉默雅致,隐在叶丛里,把头低下,仿佛不好意思,像做错事的人有后悔,也像一个有归属的人格外闲得住自己——而窗外,此刻,春光大好,麻雀在竹林里吵架,灰喜鹊侧翼俯冲……万物都在享受春天的簇新畅快,唯有墨兰沉得住气,关起门来独自过自己的日月,那么慢那么珍惜地把花一点点打开。若非亲自养一盆兰,根本领略不到“幽”这个字的含意。
等兰花落尽,春天也远了。
兰,就是春天往外寄出的一封信,没有地址,也不贴邮票——春天把兰这封信寄出去,实则就是一种姿势。人活着需要仪态万方,何况四季呢!春天这么短暂,为什么就不能寄一封信出去呢?这叫自我成全,也叫自己给自己一把梯子。
四季里,春最短命,虽说是百花争艳,万绿争锋,仔细算算,也就那么几天的繁华。百花衰煞,也是非常伤感的事情,春天到底比不过夏天的气场强大,一下坐稳了江山兴旺繁荣。
四季的更迭里,人有人生,花有花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仿佛不问来历,也不过抬首低头的交情。
到单位门口停好车,走在鱼池旁的石阶上,恰巧碰见第一朵蒲公英——春天足够体恤人,似乎处处时时要给你惊喜。蒲公英的花黄得有金属的质感,沉甸甸的黄,日不落的黄。黄桷兰也不甘落后,正在奋力孕育花蕾,尖顶的深绿色的小包袱,需要历经一段日子的沉淀,才会抖出洁白和浓香来。
路边的碧桃,红艳艳的一树,那些千千万的花骨朵,像满张的弓,只等一声指令便万箭齐发。其实,将开未开的花苞此刻正美,等到完全敞开,便有赝过去的危险,像午休睡过了头,昏头胀脑——仲春就是这样子的,花开得过盛,予人糜烂之感。世间万物,皆如此,一味不知节制地美下去,便到了晏酽之境,结局总不大好。
四季里,同时初萌与衰落的,只有春季吧。花,开了,谢了,唯有树叶一直绿着,从鹅黄初上,到珠翠满头,再到郁郁葱葱,比起易开易落的花来,叶子仿佛不动感情的人。声色不动的,往往走得远,活得长——不经历离合悲欢,便不会辗转浮沉,连岁月也奈何不了。这是人要向叶子学习的地方。
初春夜静,树上的新叶尚未长出,风来叶摇是不存在的。何谓万籁俱寂?人,也算一籁吧。
春初始,树萌叶,花怒放,作为人,该干点什么,才叫不辜负呢?
其实,初春静夜,适合读诗,尤其顾城的诗,比如《来临》——
请打开窗子,抚摸飘舞的秋风
夏日像一杯浓茶,此时已澄清
再没有噩梦,没有蜷缩的影子
我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
请打开窗子,我就会来临
你的黑头发在飘,后面是晴空
响亮的屋顶,柔弱的旗子和人
它们细小地走动着,没有扬起灰尘
我已经来临,再不用苦苦等待
只要合上眼睛,就能找到嘴唇
曾有一只船,从沙滩飘向陡壁
阳光像木桨样倾斜,浸在清凉的梦中
呵,没有万王之王,万灵之灵
你是我的爱人,我不灭的生命
我要在你的血液里,诉说遥远的一切
人间是园林,覆盖着回忆之声
人在诗句里穿行,似乎五脏六腑都放对了位置,也是一次精神瑜伽。而诗是无解的,诗人是大自然的灵童,值得呵护。
把诗集放在一边,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春天的本质是什么?春天的本质就是怒放与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