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映霞笔下的郁达夫
王映霞(1908—2000),原名金宝琴,后来承继给外祖父、杭州名士王二南,改名王旭,号映霞,以后索性改成王映霞。她1926年暑假毕业于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后到温州第十中学附小任教。1927年1月,由于北伐期间地方动荡,她随同乡孙百刚夫妇离开温州来到上海,和他们一起租住马浪路(今马当路)的尚贤坊。1927年1月14日,和孙百刚夫妇暂居上海的王映霞第一次见到了郁达夫。
王映霞自己回忆说,那天“午前十时前后,这是一个我无法忘去的日子和时刻”;“从楼梯口从楼梯上突然传来了几声标准的杭州口音,随声喊着‘百刚’,这就令我这个杭州人格外地注意起来。等到这一位来访者出现在我们的房门口时,孙先生一面招呼,一面给孙师母和我介绍见面。彼此坐定后,我就和平时一样,去后面倒了一杯茶出来,先递给了孙先生,然后再由孙先生递给了这位来客。刹那间想起刚才孙先生给我介绍的,是个好熟悉的姓名啊。这样一转念,我倒自然而然地在注意起他们谈话的内容来了。从什么稿子。什么书店的这些词句里,我又忽然回忆到在学生时代,曾看过一本小说名叫《沉沦》的,这一本书的作者,似乎就是刚才孙先生给我介绍的郁……达……夫。”(12)
得知是著名的郁达夫后,王映霞观察到,“他身材并不高大,乍看有一些潇洒的风度。一件灰色布面的羊皮袍子,衬上了一双白丝袜和黑直贡呢鞋子。从留得较长而略向后倒的头发看上去,大约总也因为过分的忙碌而有好久未剪了。他前额开阔,配上一副细小眼睛,颧骨以下,显得格外瘦削。我很快地打量了这一番之后,便又留心着他们的谈话,才听出他是孙先生在日本读书时的浙江同学,新从广州来上海的。”(13)应该说,王映霞关于郁达夫外貌的描述是写实性的。在王映霞的眼中,郁达夫的相貌是完全不能和他的小说相比的;或者不客气地说,郁达夫的相貌和他的小说是有很大反差的。
而郁达夫则对年轻活泼、圆润白皙的王映霞一见钟情。当时的王映霞,根据孙百刚回忆:“她的亭亭的身材、健美的体态,犀利的谈锋,对人一见就热络的面庞,见着男子也没有那一种忸怩造作之态,处处都显示出是一位聪明伶俐而有文化教养的女子。尤其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张略大而带有妩媚曲线的嘴唇,更给人以轻松愉快的印象。”(14)孙百刚的描述应当是比较真实的。第一,他和王映霞相处很久,当时王还和孙夫妇合住;第二,孙百刚虽然是郁达夫的同学,但他是反对郁达夫追求王映霞的,不会对此美言讳言。关于王映霞,孙百刚的夫人告诉孙百刚,“她始终没有确切说出自己的年纪,我也不便追问她,大约总比我小一两岁吧。不过她是一位发育得比较早的女孩子,人倒确实不错。”(15)而孙百刚觉得王映霞初看性格随和,“但多少有点外圆内方,眼界也相当高,普通人当然不在她眼下”;如果要给她介绍对象,除了“顾到人品、学识、性情、年龄之外,当然还得考虑到社会地位和生活能力。”(16)
因为对王映霞惊为天人,郁达夫即刻堕入了情网,当时便用了老套路。“我觉得从前什么地方见过王小姐似的,一时想不起来了。”郁达夫似乎有点紧张,额头冒着青筋说。(17)随便谈论了一阵,快到中午了,孙百刚便叫妻子杨掌华去预备酒菜吃午饭时,郁达夫立即站起来拦住说:“孙太太,你不必客气,我今天特诚来邀你们出去吃饭的。在上海,我比百刚熟些,应该让我来做个东道主。”(18)于是便邀请孙百刚夫妇去吃午饭,这样就可以捎上王映霞。孙百刚夫妇几次劝留他吃饭都不行,大家只好应允了。
王映霞出门前也格外打扮了一番,显得“特别出色”,“一件颜色鲜艳的大花纹旗袍,衬托出发育丰满的匀称身材,像是夏天晨光熹微中一朵盛开的荷花,在娇艳之中,具清新之气。”(19)读过郁达夫小说的人应该记得,郁达夫沉迷的日本女性,往往有肥白、肥美的特征,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丰满白皙。王映霞恰恰符合了这个特征。这点,一些很早就认识郁达夫的老朋友也不明白。署名“非怯”的朋友在《怀念郁达夫并谈文豪私生活》一文中,回忆了他追问郁达夫迷恋王映霞的原因。非怯觉得“王映霞腰欠瘦,肩欠缺,身欠长,一派宝钗风光,富丽处,带有俗气”,因而问郁达夫:“映霞并不怎么漂亮,你何以拜倒至如此地步?”郁达夫回答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美是主观的。”(20)非怯觉得王映霞不美之处,恰恰符合郁达夫“肥美”的审美标准。
郁达夫自己心里其实很明白,他为自己的相貌自卑,在溢彩流光的王映霞面前更加患得患失。在和王映霞认识一两个月后,郁达夫在给王映霞的信中彻底坦白了自己这种矛盾痛苦的内心世界。他说:“所以这一次为我起了这盲目的热情之后,我自己倒还是作自受,吃吃苦是应该的,目下且将连累及你也吃起苦来了。我若是有良心的人,我若不是一个利己者,那么第一我现在就要先解除你的痛苦。你的爱我,并不是真正的由你本心而发的,不过是我的热情的反响。我这里燃烧得愈烈,你那里也痛苦得愈深,因为你一边本不在爱我,一边又不得不聊尽你的对人的礼节,勉强的与我来酬酢。”(21)
因此,郁达夫甚至想结束这段感情,这也可能是他的策略。他对王映霞说,“我觉得这样的过去,我的苦楚倒还有限,你的苦楚,未免太大了。今天想了一个下午,晚上又想到半夜,我才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由这一个结论再演想开来,我又发现了几个原因。”(22)他接着分析了三个原因,“第一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相互的情感是当然不能发生的”;“第三我的羽翼不丰,没有千万的家财,没有盖世的声誉,所以不能使你五体投地的受我的催眠暗示。”而其中的第二个原因,郁达夫说得非常直白,“我自己的丰采不扬——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内部的燃烧。”(23)
以上是王映霞根据自己的记忆多年后记录的,也许文字有偏差;不过,郁达夫对自己相貌不扬的耿耿于怀,特别是和风采照人的王映霞的对比,的确是郁达夫的内伤和至深的遗憾。而与众多粉丝的初次见面,郁达夫也往往让沉迷于《沉沦》的青年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