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物十志:文人之物的意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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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傲睨千古之姿

白居易诗中这种对隐几姿态的描写,令他的生命境界得以以一种“可视的”方式进入图像的世界。在晚唐的时候,出现了描绘白居易生活的《重屏会棋图》的母题,而在目前可见的五代周文矩所绘宋摹本中,前景中四人在弈棋、观棋,他们头戴官帽,垂足而坐。据清代学者吴荣光考证,周文矩所画的这四人正是南唐中主李璟四兄弟。[33]而在他们身后的屏风上,前朝诗人白居易正侧卧在床榻上,倚靠一几,榻畔设有一面“山字”山水屏风(图1-6)。[34]这一形象在姿态上显然有别于魏晋时期那些墓主人隐几图,一个清雅的书斋之中侧卧的闲适身影,正是此时的贵族和士大夫心中理想的自我写照。

图1-6 周文矩 重屏会棋图 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

晚唐收藏家张彦远笔下也描绘了一个著名的“隐几者”形象。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东晋画家顾恺之在瓦棺寺壁“首创”维摩诘像,“有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35]。“清羸示病”乃《维摩诘经》中所说维摩诘有恙之事实,但同时也近似于南郭子綦“嗒然丧耦”“身如槁木”之态,而“隐几忘言”显然也出身庄子之语。张彦远还评价顾画:“对之令人终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所谓画之道也。”这几句话几乎是从成玄英对《齐物论》的疏证中照搬过来。[36]维摩诘的忘言之状,令人更容易想到的典故应当是《维摩诘经》中,面对文殊菩萨的“不二法门”之问,维摩诘默然不语,文殊赞其“善哉!善哉!乃至无有语言文字,是菩萨真入不二法门”。而张彦远却立即想到《齐物论》中那闻天籁的隐几者,可知他所见的维摩诘像当是“隐几”的姿态。

图1-7 敦煌莫高窟第103窟 维摩诘经变 盛唐

“隐几”的维摩诘并不是从唐代才开始的图式。根据学者的考证,南北朝的维摩诘像既有与当时的墓室中墓主人像一样的正面端坐的隐几形象,也有与文殊对坐的侧身像,一手持麈尾,身下有一隐几,身后有帷帐。[37]从唐代以后,维摩诘的图示很少再出现正面像。敦煌莫高窟盛唐第108窟的维摩诘经变壁画中,维摩诘左臂倚靠着三足漆几坐于设有法书屏风的榻上,身体前倾,双目炯然。(图1-7)这似乎同晚唐张彦远所说的“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仍有距离。而原藏日本东福寺的宋本《维摩诘像》的维摩诘,则真正如张彦远的描述,如一个清雅的名士,身体微微倚靠着三足木几,呈现出一种淡然超尘的神情。[38](图1-8)

图1-8 (传)李公麟 维摩演教图 纸本墨笔 京都国立博物馆

晚唐到北宋《维摩诘像》的变化,或许有白居易的影响。白居易在入仕前便深研佛理,尤其受洪州禅的影响,在日常生活中领悟佛教并将其同庄子的思想合一。他写于元和五年的《隐几》诗中“寂然无所思”的说法便来自佛教。元和六年为母丁忧期间,他有诗云“身着居士衣,手把南华篇”,亦可窥一斑。他在庐山草堂写的《蟠木几》中说自己是“唯我病夫”,后来他也常常在诗中如同一种“生活日志”般强调自己“病”的情态[39],这除了他自身体质的原因之外,也很容易令人联想到维摩诘“示疾”的形象。在苏州任刺史期间,他在《苏州重玄寺法华院石壁经碑文》中更述其坚定的信念:“证无生忍,造不二门,住不可思议解脱,莫极于《维摩诘经》。”晚年在洛阳更加频繁地以“维摩诘”自比。白居易并不只是从精神上倾慕维摩,而是在诗中以生活的各种形态构建了他心中的“维摩人生”。如大和七年(833)他的《自咏》诗云:“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禅。今日维摩兼饮酒,当时绮季不请钱。”在他心里自己既可做佛门之维摩,又可做道家之隐士,而那种生活就是“半醉行歌半坐禅”。一年后他又写了《早服云母散》:“晓服云英漱井华,廖然身若在烟霞。……净名事理人难解,身不出家心出家。”净名居士,亦指维摩诘,而他以在家之身去体会出家之心,正是受到维摩居士的指引。[40]

白居易将维摩诘“自我形象化”,以及对维摩诘和道家义理的合诠,使得《庄子》中那个“隐几者”和佛教中那个默然而坐的“维摩诘”在他身上合一了,维摩诘隐几像由一个炯炯欲辩的形象转变为一个具有香山居士特色的嗒然“闲适”之像。可以看到,在这种由诗到画的转译中,“面容”是不重要的,甚至作为道具的“物”也不是最重要的,身体的姿态开始成为表达的关键——因为在文人的世界中,“是谁”并不通过面容和符码来言说,而是由物与自我的存世状态来显现的。

图1-9 王齐翰 勘书图 绢本墨笔 南京大学

相似的问题还可以在五代时期的另一幅作品中看到。南京大学收藏的由徽宗题写的五代王齐翰《勘书图》(又名《挑耳图》)中,一扇占据画幅中央的山字屏风上绘着全景山水,屏风前置一长条大案,上陈箱匣书卷。案旁设一黑漆椅子,椅子并不像汉魏主人像一样置于屏风下的中央,或者对称排列,而是侧靠在画面的右下方。人物也不在屏风中间,而随几案在一侧,前设小案,案上有展开之卷。画中高士双目微闭,身体微倾,在凝神剔耳,全身的姿势十分惬适(图1-9)。许多题跋者将画中人譬喻为道家的真人形象,如苏辙在此图卷后题跋云“羽衣丈夫,据床剔耳,胸中萧然,殊可喜也”[41],将画中人物描写为一派庄子笔下道家真人之风。乾隆乙酉皇五子永琪的题诗亦云:“天籁无声万窍空,座上谁叹独倾耳。七尺屏风围远山,一卷素书开棐几。”他从画中人的姿态也想到了那“闻天籁”的隐几真人。[42]不过,画中人所坐的椅子,透露出了当时发生在中原的坐具的变革。[43]这种椅子同后世的日常座椅有所区别,实际应当是佛门中用来入定的“绳床”。[44]苏辙曾有《画枕屏》一诗:“绳床竹簟曲屏风,野水遥山雾雨蒙。长有滩头钓鱼叟,伴人闲卧寂寥中。”[45]绳床伴着竹簟、曲屏风,屏风上所画的是野水遥山、孤舟渔父,而在人间的诗人已进入《逍遥游》中那个寂寥的广漠世界。这景象几乎可以看作对王齐翰这幅画的题写。中晚唐时已有许多喜好佛理的士大夫家中使用绳床的例子。[46]白居易自己家内便设有绳床,他在写自己生活的《秋池》诗中说:“洗浪清风透水霜,水边闲坐一绳床。眼尘心垢见皆尽,不是秋池是道场。”[47]“眼尘”“心垢”这样的辞藻来自佛门,但诗人的闲坐状态却几乎同隐几之时难以分辨。他还有一首《爱咏诗》云:“辞章讽咏成千首,心行归依向一乘。坐倚绳床闲自念,前生应是一诗僧。”对诗人而言,“绳床”并不是一件苦修的器具,他坐在上面吟诗,是以一种日常的闲适实践着佛门的教义。[48]此外,晚唐诗人钱起《避暑纳凉》诗有句云“木槿花开畏日长,时摇轻扇倚绳床”[49],诗人在庭院中的绳床上纳凉,如同隐几一样轻倚其背,一手不时摇扇,这显然不符合佛门中“结跏正坐,项脊端直;不动不摇,不萎不倚;以坐自誓,肋不拄床”[50]的标准坐姿,而有些像是魏晋名士隐几摇白羽扇的姿态。在图像中,描写佛门故事的《维摩诘像》普遍使用了文士生活中的隐几,而描写文士生活的《勘书图》却使用了佛门的绳床,在这种“物”的境域的融合中,背后起着推动作用的,是《维摩诘经》中的不二境界,更是《庄子》中那个隐几真人的境界。

与《勘书图》中超然忘我的“绳床”不同,在当时的另一些写实绘画中椅子已经成为贵族生活中非常常见的器具了。五代顾闳中的写实主义绘画《韩熙载夜宴图》中,椅子和屏风已成为彼时上层阶级的时髦家具,而为之所取代的“几”则多数只行使了“庋物”的功能。[51]到了北宋皇家的帝后画像中,“坐椅图”正式取代了“凭几图”,成为主人尊贵身份的新名片。(图1-10)《帝后坐椅图》的出现,或许和椅子传入宫廷初期的严格礼制有关。平日皇帝上朝一般仍使用“龙床”,宫内虽有椅子,或称杌子,却只在少数仪式场合出现,而一般地位的妃子、大臣等均不许坐椅。[52]从“隐几”到“椅子”的变化中,我们可以看到同魏晋相似的情况:一方面,新发展的坐具由于同某种流行的哲学思想的密切关联,含有远离世俗的清远高洁人格的喻意;另一方面,这一新事物却成为贵族专用之物和画像上的标记物。只不过,在魏晋的时候,对于“直木凭几”和“三足隐几”,人们似乎都有证据认为是三代就在传用的“古物”,因此它们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古风,令人仿佛可以远离这个浑浊的现实世界。而“绳床”虽被一些诗人同寂然无心的隐几态度联系在一起,人们却非常清楚这是新近经由佛门而传入中原的器物。

图1-10 宋仁宗皇后像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1-11 张雨 倪瓒像 纸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

尽管没有明确的证据说明当椅子普及以后,文士阶层开始对其有所回避,但是在宋代以后的诗歌中,“椅子”是很少出现的意象,“隐几”的意义却被保留下来。元代张雨所题赞的《倪瓒像》(图1-11)便呈现了一位高古闲散的隐几者的形象。[53]画的正中是一床榻,在床榻右侧有黑漆香几,这是当时一种较为日常的陈设,上设酒尊、砚山、香鼎各一。榻的左侧是一仆童持尘拂立于几侧,另有女婢持古铜洗、水器等物。榻上设一蟠曲原木所制的三足梧几,榻后横卧一屏风,上写云林笔意,云林着古衣冠坐于榻上,右臂倚几,身旁诗卷盈束,神态高渺闲逸。隐几坐榻、山水屏风,这些图示都同晚唐五代的《重屏会棋图》和《勘书图》有许多相似之处。[54]不过,同《重屏会棋图》中那个想象的白乐天也不同,《倪瓒像》的作者是和倪瓒熟识的好友,其所要再现的是一个走下屏风的友人的真实样态。张雨在画幅左侧题跋:

产于荆蛮,寄于云林,青白其眼,金玉其音。十日画水五日石而安排滴露,三步回头五步坐而消磨寸阴。背漆园野马之尘埃,向姑射神人之冰雪。执玉拂挥,予以观其详雅;盥手不悦,曷足论其盛洁。意匠摩诘,神交海岳,达生傲睨,玩世谐谑。人将比之爱佩紫罗囊之谢玄,吾独以为超出金马门之方朔也。

图中的诸物,如拂尘、水瓶、水匜等,均体现了倪瓒性洁成癖的特点,那么,他的身体所倚靠的这座蟠木几,无疑也具有“清洁”的特点。他的“好洁”不只要涤除物件表面的尘垢,更要洗掉那意义的尘垢。一切有可能涉及追名逐利的庸俗之事之物之人,都被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因此也可以说是他选择了古代的蟠木几。倪瓒有一首《次曹都水韵》恰似此画的写照:“萧闲馆里挑灯宿,山罽重敷六尺床。隐几萧条听夜雨,竹林烟幕煮茶香。”[55]在一个幽静的夜里,屋内昏黄的灯光照在床边的山水屏风之上,诗人的目光并不在画面上,他倚着木几,闲适地听着夜雨的声音,任身旁的温茶升出淡淡的香气。他还写过一首《萧闲馆夜坐》:“隐几忽不寐,竹露下泠泠。清灯澹斜月,薄帷张寒厅。躁烦息中动,希静无外聆。窅然玄虚际,讵知有身形。”[56]这处“萧闲馆”是倪瓒笔下的山水空间,亦如白居易的庐山草堂、苏轼的雪堂一样,是他旷然自适的隐几场所。这位静坐的画家,仿若《齐物论》中忘我的真人,他不向外“求”,只在此一虚静的世界中,聆听着天际的妙音;又仿若《逍遥游》中上古时代冰肌玉骨之姑射仙人,傲睨游于此一莽莽的山水天地间。

图1-12 倪瓒 安处斋图 纸本墨笔 台北故宫博物院

这傲睨千古的“隐几”之姿不只是倪瓒的自我认知,也是倪瓒对他志同道合的友人的认识。它还出现在倪瓒许多写其他场所的诗之中,如:“春草轩中隐几坐,中有袁髯闲似我。欲浮清海狎群鸥,拟向鸱夷借轻舸。二月水暖河豚肥,子苦留我我怀归。半铛雪浪薰香茗,扫榻萧条共掩扉。麝煤茧纸膏粱笔,宝绘题品神逸洗。”[57]这是一次在春草轩中的雅集,倪瓒说,主人袁华在轩中隐几而坐的闲适样子,和他十分相像。显然,倪瓒已经把自己“隐几”的样子作为一种“范式”,因此使我们更加确认《倪瓒像》乃是依照着倪瓒的认同描绘的。还有一次,在给友人子俊画了一幅《松江山色》图后,他题诗道:“穷冬舟过吴淞渚,千里交欢少嵇吕。范张一室小如壶,鸡黍时时慰羁旅。阿兄弹琴送飞鸿,读书颇有沉潜功。阿弟煮茶敲石火,满江春雨听松风。图书四壁醒愁睡,隐几嗒然忘世虑。扁舟一叶五湖游,身与闲云共来去。”[58]这首诗既是一首题画诗,也是在说这位朋友的日常。据诗意可知,图所画乃松江之渚的一个冬日,兄弟驾着一叶扁舟,在舟中一小室里,兄长弹琴,阿弟煮茶。在琴与茶、春雨松风中,在四壁的图画书卷中,他们宛如嗒然忘物的隐几者,与江上白云共来去。(图1-12)

经过晚唐到元末的变迁,当椅子在中国取代几成为主要的坐具之后,“隐几”在一种反思中成为“文人”的固定形象。而这时,古代的蟠木几重新回归了文人空间,不过在这里,它不是作为一件“古代名物”,而是作为同一个忘我的天地世界相往来的千古之物。在晚明,文人追寻倪瓒的高风,一种称为“云林几”的器具,成为书斋中流行的物件。高濂在《遵生八笺》之《起居安乐笺》“高子书斋说”中记载了这种“吴中云林几”:“左置榻床一,榻下滚脚凳一。床头小几一,上置古铜花尊,或哥窑定瓶一,花时则插花盈瓶,以集香气;闲时置蒲石于上,收朝露以清目。或置鼎炉一,用烧印篆清香。冬置暖砚炉一,壁间挂古琴一,中置几一,如吴中云林几式佳。壁间悬画一。”[59]同倪瓒的书斋一样,这里无物不清,无物不雅,它们都同斋中的天际真人一起“共在”于此一世外的空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