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鞠保
我在小说里写过鞠保,名字是真的,故事是我编的。其实,鞠保家还有很多不用编的故事,写出来也像小说。
鞠保是个牵猪的,牵猪的意思不是像牵牛牵马那样牵着猪走,而是给公猪和母猪牵线搭桥,让他们交配,繁殖后代。说白了,也就是他养一头公猪,给别人的母猪配种。这种公猪在这儿叫狼猪,也就是种猪。
鞠保家养狼猪已有三代的历史。他爷爷原来在江西樟树的一个猪行里做伙计,看见成千上万的猪仔从江北卖到江南,而后又转卖到广东、广西、福建沿海一带,虽然没见卖猪的发多大的财,但一窝猪卖下来,少说也有个百儿八十的,心想,庄稼人要有这一窝猪,一家人一年的吃穿用度就不用愁了。于是就留心打听了一下,结果发现,这简直就是为他家准备的一个生财之道。他的家在湖区,不缺米粮,又有螺蚌鱼虾,鸡米菱藕,蒿芭芦根,各色水草,都是猪的绝好饲料,养一头母猪,正常情况,一年要产两窝猪仔,卖了这两窝猪仔,该是多大一笔财喜,还用得着我在这儿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做伙计。当下就用辞工结算的工钱买了一头草猪仔(小母猪),连夜赶回湖北老家,开始做起了衣食丰足的发家梦。
鞠保的太奶奶那时还在,见儿子侍候这头小母猪,比侍候自己还要周到,一日三餐,变着法儿给它配饲料,荤素搭配,干稀适度,时不时还要给它洗个澡,清理清理身上的泥水污垢,只差晚上没有抱着它睡觉。这头小母猪因此被鞠保的爷爷拾掇得油光水亮的,人见人爱。鞠保的太奶奶因此闹了点小心眼,逢人便说,我哪是他娘,那小畜生才是他娘。听的人当时只当是句气话,后来鞠保的爷爷养母猪养出名气了,他娘把母猪叫猪娘也叫习惯了,提到她家母猪,就说我家猪娘,猪娘,猪娘,就这样在当地叫开了。
鞠保的爷爷因为养猪娘发了一点小财,日子过得富足,就有许多人纷起仿效,不到三年工夫,沿湖的村落就像发鸡瘟一样,也都跟着养起了猪娘。这猪娘的养法不同于外乡,也是鞠保的爷爷创下的模式,除了刚畜的幼仔,一般不需要专门的饲料,蕴藏丰富的湖滩,就是它们的放场。清早起来,各家各户的老人小孩把大猪小猪赶到湖滩,让它们自由觅食,傍晚时分,再把它们召唤回来,通往湖滩的大路小路上,一早一晚就挤满了这黑色的精灵,奔涌着,呼吼着,像一道道黑色的水流。有好事的文人把这番景象连同湖滩上放牧的牛羊,一起编进了本县十景,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叫平湖牧野,养猪娘的在得了实惠的同时,又上了县志,就别提有多美气了。
得了实惠的村民想表示一点心意,也想保佑自己日后得到更多的实惠,就鼓捣着修了一座猪娘庙。这猪娘庙里供的神明,不是天上派的,也不是凭空想的,而是鞠保的爷爷这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他们从后山请来了一位专塑城隍土地的师傅,比着鞠保的爷爷的真身,塑造了一座跟真人一样大小的雕像,供在猪娘庙的正中,又在他爷爷的雕像前面雕塑了一只猪娘和一群小猪。外地人进了这座猪娘庙,不明就里,乍一看,还以为是进了哪家的猪圈,直到看清了迎面坐着的鞠保的爷爷的塑像,才知道上面还供着一位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尊神。
接受生供固然是一种殊荣,但明明是一个大活人,却被人拓了模子,放在庙里供着,死不死活不活的,总有些不自在。鞠保的爷爷从此很少出门,窝在家里一门心思琢磨养猪娘的事,久而久之,竟有些恍恍惚惚,神神道道,村里人都说这是神灵附体,玉皇大帝来招,鞠保的爷爷就要列入仙班了。从此,鞠保的爷爷名声越来越大,事情越传越多,越来越神,引得远远近近养猪娘的农户都来朝拜,猪娘庙的香火也就更加旺盛了。
忽一日,有在樟树猪行共过事的一位熟人路过本县,听说了鞠保的爷爷的故事,特意登门拜访。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也就不提乡民传说的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了,寒暄过后,来人就单刀直入地发问,你如今既有如此名声,何不也开个猪行,坐地收猪,转地发卖,既可以赚钱发财,又方便了乡亲四邻,该是一件多好的事。那人说鞠保的爷爷如有此意,他愿与合作,共襄此举。鞠保的爷爷一听,顿时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当即便与那人讨论了开猪行的进行办法和具体细节,不到一月,万事俱备,猪行即择日开张。那年正逢江南大熟,谷米丰足,上门来收猪的贩子如过江之鲫,不用转地发卖,在家门口就赚个盆满钵满。那人和鞠保的爷爷经营猪仔生意都是轻车熟路,加上鞠保的爷爷和猪娘庙的名声影响,当年就攒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资产。后来两人各立门户,不到几年工夫,鞠保的爷爷就成了本县屈指可数的富户。
这说的都是同治光绪年间的事,到了宣统年间,民变四起,国事蜩螗,加上江南江北,水旱灾害不断,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哪有余钱余粮畜养生猪,鞠保的爷爷猪行的生意也就渐渐淡了下来,到最后无论买的卖的,都不上门,偌大个猪行只剩下自家畜养的几头猪娘在装点门面。放在别人身上,懂得盛极而衰、曲终人散之理,见好就收,这门生意也就到此罢手,偏偏鞠保的爷爷像他娘说的那样,天生是个犟种,到这份儿上还不死心,还在到处求门问道,想让他的猪行起死回生。
终于有一日,他在猪娘庙遇见了一位高人,这人原本是来寻访他的,却不期在猪娘庙相遇。来人指着猪娘庙的雕塑,问,这是何意,是视你为猪娘之父,还是视你为猪娘之夫。鞠保的爷爷听不懂他这话的含义,仓促间也没有绕过父夫的弯子,就用他在生意场上学到的一点半文不白的话说,乡民所为,乡民所为。那人却一点敷衍的意思也没有,依旧一本正经地说,就是没有天灾兵祸,你的猪行也维持不久。他听了一怔,随口用那人的话反问道,这是何意。那人说,你但知人要传宗接代,有什么种出什么苗,有什么葫芦结什么瓢,就不知猪也要传宗接代,猪的种不好,出的苗,结的瓢也不会好,再多也挡不住猪种一代一代退化,最后成了老鼠,就彻底没人要了。现今沿海一带养的都是洋种杂交猪,江北的土猪没人要,卖不出去,所以江南的贩子也不来收了,你的生意做不下去的原因,天灾兵祸只是其一,猪种不好才是最主要的。这人最后的意思,是劝他改弦易辙,由养猪娘改养种猪,由做猪仔生意,改做育种生意,并说他可以无偿给他提供种猪,条件是杂交母猪的选择和交配育种一应事情,都要接受他的指导。
这人的这番话,鞠保的爷爷并没有完全听懂,但却隐隐感到,这是老天爷指给他的一条生路,更何况人家答应免费提供种猪,就当是招了一个不要陪嫁的上门女婿,虽然是个洋玩意儿,但生出来的儿女总还传着本乡本土的血脉,这样无本万利的事,又有何不好。只是要接受他的指导这一层,鞠保的爷爷心中略有滞碍,但转念一想,就是招个上门女婿,也得找个媒人相相,看看新媳妇长个什么样子,挑肥拣瘦也属正常,至于接受指导什么的,无非就是场面上的一个说法,想操心就让你操心去吧,我落得个轻松快活,难不成公猪母猪干那勾当你也要指导不成。当下就答应了那人的要求,把一个即将废弃的猪行,改成了一个种猪场。不久,那人果然送来了一只骨架高大的种猪,鞠保的爷爷也就一门心思地养起种猪来了。
这一晃就过了两个年头,这两年间,那人每逢种猪交配时节,都要到鞠保的爷爷的猪场住上一阵子,做完了媒婆,又做接生婆,张罗完了媳妇生孩子,又张罗着给孙子选媳妇,总之是一茬接一茬地忙得个不亦乐乎,真的连公猪母猪干那勾当都管上了。鞠保的爷爷除了伺候这些畜生的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就只能在他忙活的时候打个下手,跑跑腿,打打杂,到这会儿,他才明白了那人当初说的那个“指导”二字的意思。直到有一天,那人说他要带走一头猪到省城化验检查,看新育品种的成色如何,从此杳无音信,因为来无影去无踪,鞠保的爷爷也无从打听,只好由他去了。好在这两年间,鞠保的爷爷虽说没有把那人的看家本领全部学到手,也有个八九不离十,此后也就放开胆子独自干起来了,等到他年迈力衰,要把这个猪场传给鞠保的父亲,他已经能够手把手地传道授业,是一个信心十足的育种专家了。
这个种猪场传到鞠保的父亲手上没几年,发生了一件怪事。一日,鞠保的父亲在猪场接待了一位来访的道士,这位道长自称是受人之托,来跟他商量一件事。这事说怪也怪,说不怪也不怪,说是此去东南方向,湖那边有一个狄家庄,庄上有一个富户,这个富户说起来鞠保的父亲也略有耳闻,人称敌(狄)半县的便是。他家不光有良田百亩,在沿江码头还开着十数家店铺。只是这狄家三代单传,狄老先生如今年过半百,膝下虽有一子,先后也娶过三四房媳妇,却没有留下一个子嗣,这让狄老先生很是忧心,到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都不见效果,后来听说道长精通阴阳之术,能知过去未来,福祸寿夭,就用重金请他出山。道长在狄老先生的房前屋后里里外外看过一遍,忽然失声大叫,说,哎呀不好,距先生华宅西北方向,有一团秽气,盘踞多年,尽吸周边阳精,以求自壮,故此处人畜,多患失精之症,贵公子无嗣,即遭此物吸精所致。狄老先生惊问,可有破解之法,道长便说,待我掐指算来,看这股秽气从何而起,算的结果便是鞠家庄上鞠保家的种猪场。道长的破解之法,是让狄老先生出资盘下这个种猪场,让他的公子经营,而且要他的公子亲自住进种猪场,日观阴阳交合,夜收天地元气,将此物所吸阳精,凝于自家体内,只有这样,才可消彼方秽气,狄家子嗣才有指望。道长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今之计,只能让先生破财,公子受累了。狄老先生一听,顿时喜出望外,当即便把这购买种猪场的事托付给道长,说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道长开出的条件倒十分优厚,狄老先生虽然出重资买下了种猪场,但这种猪场仍归鞠保的父亲打理。狄公子住进猪场后,也只是遵道长嘱咐,于种猪交配之时,在一旁守候,静观默察,精骛神游,并不插手具体事务。至于夜收天地元气,无论狄公子如何按照道长传授的一套功法操练,仍然不得要领。好在狄公子受过新式教育,并不太在乎传宗接代之类的事,也不太相信道长的说法,所以不管有没有效果,他都处之泰然。倒是鞠保的爷爷结交的那个人在鞠保家留下的一些书籍资料,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漫漫长夜,灯下翻阅,才知此人当年正留学英伦,学的是种猪的繁殖培育之学,因为撰写博士论文想得点一手材料,就回到本乡本土做杂交育种试验,他所用的洋猪父本,正是产于英国巴克夏郡的巴克夏猪。只是这种猪不是由英国直接引进,而是由德国侨民带入中国饲养的品种。那位洋学生最后的结论怎样,他自然不得而知,但他当年建议鞠保的爷爷开办种猪场的事,却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心想,我何不也在沿江的商号附设一个育种站,一来是个赚钱的生意,二来也好借此机会把这位洋学生培育的新品种,在长江一带推广。倘若沿江一带都流行这个新品种,我正好趁机开一个猪行,这岂不是一个财生财利转利的好事,就回家与狄老先生商量。事情到了这份儿上,狄老先生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当下就请了鞠保的父亲做技师,选了狄家在九江的一处商号附开了一个育种站。
这家育种站开了三年,就变成了育种公司,狄公子饮水思源,把这家公司命名为娘庙种猪育种公司,鞠保的父亲也由技师升为襄理。又三年,九江就解放了。此前,狄老先生已变卖了家乡田产,把资金悉数投入公司经营,趁着改天换地之际,扩大了数倍的规模。到了新政府搞公私合营的时候,娘庙种猪育种公司几乎垄断了长江中游一线的种猪生产,而且真像狄公子当初设想的那样,在育种的同时,又开起了猪行,自产自销,成龙配套,狄公子很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老板。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狄公子后来的命运,就与这个大老板的大字有关。起先,作为资方代表,在自家的公司猪行中,还算有权有利,公家的人对他也还算客气。但是到了后来,有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份材料,说是世纪初年,国外有人以中国的娘庙猪为第二代种源,育出了新的猪种,还上了英国的种猪品种登记协会名单,据说这娘庙猪就产在猪娘庙地界。里外一查,很快就落实到鞠保的爷爷和那位神秘人物身上,据说这位留学英伦的神秘人物就是本县大地主王马五之子王奇功。可这两个事主一个死了,一个远在国外,无论死活都够不着,这笔账自然就算到了狄公子和鞠保父亲头上,于是在原有的罪行之外,又给他们加戴了个里通外国的帽子,把他们发落到各自老家的农村改造。那时节,狄老先生早已过世,老屋经过土改,也荡然无存,能够收留他的,只有鞠保一家,鞠保的父亲也就趁着下放回乡之际,把这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带回了自己的老家。好在这时候鞠保已是十几岁的少年,虽然因患有小儿麻痹症,腿脚不很方便,但协助父母照顾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尚能胜任,狄公子因而在去世前几年,并没有吃多大的苦。但是不久,狄公子就去世了,遗嘱将公家归还的家产和补发的利息,悉数留给鞠保。鞠保的父亲看过了狄公子的人生,担心日后鞠保也像狄公子那样,为钱财所害,就转手将狄公子的捐赠悉数交还公家,只要了一只种猪给鞠保喂养,一来是为鞠保寻个谋生之道,二来也给自己留点念想。不久,鞠保的父母也弃他而去,就这样,鞠保从十几岁就独自养起狼猪来了。
我在小说里编的那些故事,都发生在鞠保养狼猪之后,都是假的,但有一件真事,应该写进小说的,当时却怎么也编不进去,我现在补写在这里,算是给鞠保一个交代。说是有一天,公社和大队的干部陪着一个穿西装的人来到鞠保的猪棚,来人一见鞠保,就拉着他的手说,哎呀,这就是鞠老先生的后人呀,幸会,幸会,又围着那头狼猪转了半天,说,果然是娘庙猪的真传。说完,就从随身携带的手提箱里拿出一块牌匾,说,我遵先父之命,要将这块金匾送给你的祖父,可惜他和令尊都已作古,现在就只有请你代收了。鞠保一看,在这块一尺见方的金匾上,端端正正地刻着五个大字:娘庙猪之父。众人当时就撺掇鞠保把匾挂上,鞠保说,等我到我爷爷的坟上敬了香再挂。待一干人等走后,鞠保把匾上的字又看了一遍,心下就犯了嘀咕,自己对自己说,这放的哪家洋屁,我爷爷成了狼猪的父亲,我爹和我都成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