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同
死者是女性,裸体,三十岁上下,脖颈处有明显勒痕,嘴角有凝固的血迹,小腿处有两处梨状瘀青。除丢散的衣服鞋袜,没有任何随身物品。宾馆监控显示,昨天中午,该女子登记入住,半小时后,一男子进入其房间,三小时后男子离开,手里多了个女式挎包。男子一米七左右,体形偏瘦,头戴鸭舌帽,看不清面容。
我对小李说,摸清死者的身份及社会关系,逐一排查。除了体貌,要注意是不是左撇子。小李问,为什么是左撇子?我说,重新检查尸体,再看一遍监控。小李点头,我懂了。
九天后,案子告破,我和小李辗转呼和浩特、鄂尔多斯,最后在包头将嫌疑人抓获,又是一起婚外情导致的凶杀。我经办的案子,与婚恋出轨相关的占有半数,五花八门,奇奇怪怪。闹出人命并非深仇大恨,常常是芝麻粒般的事。一个人住宾馆走错房间,屋里三个男人正在聊天,走错的人道歉后欲退出,其中一个男人骂了脏话,被骂者下楼买了把水果刀,捅死两人,另一个重伤。更离谱的一桩是一旅客在车站打了个喷嚏,对面的男人说唾沫星子溅他脸上,两人言语不合,撕扯起来。其中一人摸出酒瓶,对方重伤致死。遍地戾气、暴气、怨气,是不是很邪行?
案件虽多,我没有抱怨过。我是工作狂。第一次办案,验完腐烂的尸体,呕吐了三次。现在当然不会了,有时半夜突然想起某些疑点或意识到可能忽略的地方,会立刻赶到停尸房重新查验。我喜欢自己的工作,但还没到因嗜成瘾的程度。破获一个案子会休息一两天。
正好是周末,我打算把洋洋接回住一晚,当然,住两个晚上就更好了。我知道这有些困难,但必须试试。我给老头儿买了一盒虫草,给岳母买了两盒进口的钙片。给洋洋的东西不好买,她不像别的女孩喜欢布娃娃小熊之类,也不馋哪一类食品。我在商场转了两个多小时,选定几盒蔬菜饼干、一套有彩绘的童话书。毫无新意,我自己都有些泄气。但实在不知道选什么,实在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她有个专门放玩具的柜子,都快撑爆了,其实叫垃圾箱更贴切,因为那些玩具丢进去后,她再无兴趣。
老头儿住在三义巷,四周高楼林立,小区显得老旧了。他在高新区还有一套房,带电梯的,空置多年。他舍不得离开三义巷,他对三这个数字情有独钟。他当年的办公室是三○一,住宅也在三层。我早已离开老头儿的羽翼,但每次进这个门,都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刚刚吃过饭,餐具还在桌上。我叫声爸妈,同时瞥瞥洋洋的房间。老头儿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报纸,这是他多年的习惯,饭后读报。岳母问我吃过没,我说吃过了。岳母说,刚回屋,才上个三年级,就一大堆作业……你来有事?我捕到她眼底的警惕,说,今天休息,过来看看。
岳母走进厨房,老头儿仍埋在报纸里,我叫声爸,他抬起头。与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雷打不动的表情,只是皱纹多了些。我说,我想带洋洋回去住……一晚,明天就把她送回来。老头儿看着我,似乎没听懂。我突然有些慌,这令我羞恼。但我毕竟不同于先前了,老头儿也不是从前的老头儿。我的目光晃了晃,稳稳地和老头儿对在一起。若云怎么样?他问。我说,上个月去看过她,她还好,就是瘦了一些。我没撒谎。老头儿说,你妈想去看看,你带上她。我迟疑一下,下周行吗?老头儿说,看你时间。脑袋重又扎向报纸。我忙说,明天吧,我开车过来。老头儿说,你和你妈商量。
岳母自然不同意,每次都这样。她能摆出一万种理由。但老头儿只要点头,她难不住我。她嘱咐一遍,又嘱咐一遍,喝水,写作业,吃药,我没有失去耐心,一遍遍地应答,妈,我记住了。临出门,岳母突然又想起,洋洋昨天说想吃焖大虾,晚上回来吃吧。我说门口的餐馆虾做得特别好。岳母说,饭馆不卫生,别带洋洋去那种地方。我说,好吧,那我自己做。我拉起洋洋,快步下楼。
洋洋对我和岳母的争夺——姑且这么说吧,无动于衷。有一次,岳母让她选择,她看看我又看看岳母,垂下眼皮,任凭发落的样子。她的茫然让我内疚,也让我有说不出的寒意。
一路无话。直到上了 1 路公交车,洋洋的眼睛方绽放出细碎的光泽。坐公交是洋洋唯一的爱好,她的嘴巴只有坐公交才撬得开。能坐到终点吗?洋洋问。我说,当然可以,坐到终点咱再坐回来。作业很多吗?我问。洋洋说,我能写完。她很聪明,能听出我的话外音。
坐了两遭,到明德北,已是中午。在就近的餐馆吃了点东西,我问洋洋下午想干什么,洋洋毫不犹豫地说,坐公交车。我暗暗叹口气,说,改天再坐行嘛,咱换个花样,登山怎么样?你还没登过山吧,万一哪天老师让你写登山的作文,你都不知道怎么写。洋洋沉思一会儿,说,听你的。
西太平山就在明德北,一条缓坡,一条石阶,有些陡。我让洋洋选,她竟然选了石阶。倒也没多高,但爬到山顶,洋洋后背有些湿,额头也汗漉漉的。我脱下外衣让她披,她喊热。我说,山上风大,一会儿就不热了,感冒就不能上学了。洋洋乖乖披上。
我和洋洋在朝阳亭坐下去。从这个位置能望见张家口的全貌。我和庞丁常爬太平山,后来多了贺梅,再后来是我和贺梅。每次都要在朝阳亭坐一坐,说说话,有时什么都不说,就那么坐着。我第一次和贺梅接吻,不是在树下,也不是在墙角,就在朝阳亭。后来,有人上来,我和贺梅分开,人离开,又吻在一起。
本来打算坐一会儿就离开,但思绪飞扬,醒过神,一个小时过去了。洋洋两手托腮,目光如水。我问她想什么,她说什么也不想。我说去别处看看,她不肯,就要坐着。我只好陪她坐着。
从西太平山下来,已近黄昏。我和洋洋商量,打个出租车,那么多作业等着。洋洋不说话,径直走向公交站牌。我跟过去,她说,我能写完。等公交的人多,我让洋洋靠后站站,同时拽了拽她。在站牌旁边立定,我便注意到那个瘦瘦的后生,长发细眼,还有他吊在手腕处的外套。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显然在寻找目标。干这么多年警察,我虽然没有火眼金睛,但这点儿判断力还是有的。2 路公交到了,我拽着洋洋尾随后生身后。一妇女上车的瞬间,包到了后生手里。我喝了一声,将后生扑倒。我没穿警服,手铐却随身藏着。这时,我听见尖细的哭声,是洋洋。她站在几米远的地方,双肩抖颤。我说,别害怕,爸爸逗他玩呢,过来,咱们坐下一趟。洋洋迟迟疑疑靠近我,我拽着被反铐的后生退到台阶上,掏出手机。挂了电话,发现后生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洋洋,我突然急了,大吼,你他妈给老子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