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对弈天下之钱财(下)
暖阁内,李昂和李德裕正下着快棋,二人争锋相对、落子如飞,犹如决斗场中殊死拼杀,只见刀光剑影的勇士。
“圣上,朝廷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土地,此话作何解释?”
李昂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老东西你还给我装傻,你能捋不清田地、财政、兵制、藩镇之间的关系吗。
说到底,还是因为李德裕出生自赵郡李氏,爹是宰相他自己也是以门荫入仕,家里的田攒的怕是有朕大明宫这般大了吧。
和他聊土地兼并和税制改革,就等于和大资本家聊吊挂路灯和共产主义。
让这群世家大族子弟做他们自己的掘墓人,可真是难如登天啊。
你装糊涂,那朕就让你清醒清醒。
“李公,我大唐开国立业之初,可是实行均田制?”
李德裕放下棋子,行了一礼。
“正是,立国初期,百废待兴。因为前朝战乱,民不聊生,人口凋零,我大唐闲置荒废了大量农田无人耕种,用均田法可以很快恢复朝廷经济。”
“那李公可知这均田法实施的关键是什么?”
李昂接过他的话头,继续循循善诱。
“是朝廷拥有的土地多少。”李德裕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李昂拍案数次,痛心疾首道:
“正是!但有些贵族官僚通过各种非法手段来侵占资产,导致土地买卖和兼并之风盛行,我大唐可以直接支配的土地日益减少。”
“加上安史之乱和天灾,百姓纷纷破产只能变卖土地,从此,均田制瓦解了。没了土地也就没了收成,农民交不起赋税,要么去逃亡,要么去卖田做佃户,李公家里有多少佃农在帮着料理田地做苦力呢?”
面对这种贴脸开大,李德裕面色一凝,沉默不语,静静聆听着。
“到这也就罢了,无非是土地转手,咬咬牙大家日子也能过下去。”
“可是!”
李昂提高音调,背起双手在这暖阁内缓缓踱步。
“朝廷收百姓的赋税容易,收世家豪族的税难啊!他们不仅有各种各样的免税权和逃税手段,还会和当地官府勾结,隐匿良田和人口。”
“李公你敢信,一户富商交的钱粮,居然比一户贫农需要缴纳的还要少,真是荒唐!”
“收不上来税,我大唐自然国库空虚,财政危机开始显现。”
“与此同时,我大唐初期实行的乃是府兵制,这也是建立在均田制的基础之上,李公可有了解?”
李德裕惜字如金,只缓缓吐出四个字:
“兵农合一。”
“没错!”
李昂拍手称赞,继续说道:
“平时种田,战时从征;家有余粮,心中安宁。当时士卒都是自备武器装备,给朝廷省去多少麻烦。”
随即他吟诵起木兰辞中的句子: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可是土地大举兼并后,农民逃亡,兵员去哪找呢?让那些世家公子哥上战场吗?自此府兵制实行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募兵制。”
“这群职业军人,既要给武器给装备,也要给军费给赏钱,花销巨大,更加增加了财政负担。”
“没办法,朝廷供应不起,我大唐只能下放财权。”
“这对那些地方节度使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募兵制意味着只要他们有钱,就可以源源不断的招兵买马,扩大势力。”
“节度使一做大,藩镇问题就开始显现孕育。”
“朝廷察觉到这群军将的危机后,很没有安全感,但又没有好的制裁手段,只能派更信任的人去监军。”
“信任,皇帝除了身边的宦官,还能信任谁呢?监军逐渐从御史大夫换成了宫中寺人,以为可以让他们互相制衡,没想到一个妖魔未除,一个妖魔又成。”
“朝廷逐渐开始出现宦官专权的问题。”
“所以啊李公,回头看看,我大唐积弊成疾的关键在于财政,而财政的核心在于土地。”
李德裕点点头,表示认可。
“只要我大唐财政好转,藩镇割据的问题就一定可以减轻。”
“德宗皇帝实行两税法,变人丁征税为财产征税,就是在试图改变土地兼并的现状。”
“此法使用后不久就效果斐然,我大唐财政有所起色,宪宗皇帝就是靠着这点家底,不仅把各地藩镇锤了一番,还推行了税务改革。”
“规定节度使只能收驻扎地所在州的赋税,下辖其他州的税直接上交中央,不经藩镇的手,大大缩窄了他们的财权,扬我大大唐威,形式上几乎等同于一统山河。”
“可惜啊,朕之前的两位先帝......”
李德裕直接低下头,不敢再听,对这种大不敬的话直接露出便秘似的神情,李昂指着地图上的标红对他说道:
“李公你看现在,可还有藩镇从命?哪一个不是阳奉阴违,交一点钱意思下了事呢。”
(‘平安’书友大佬讲宪宗元和之后,地方藩镇就必须上交赋税听中央话,这是对的,但是后面穆、敬两位皇帝有点不干人事,没能延续住这种威慑力,藩镇就继续开始跳了,我上章写的一半藩镇不交税当然也有夸大成分,为了情况更加严峻,还请您海涵。)
“而且税法也遇到了泾原兵变和豪强抵制,没几年就不了了之。”
说罢,李昂走到棋盘前手臂一挥,已经快要分出胜负的棋局被打乱,棋子纷纷落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内侍们赶紧趴在地上捡棋子。
李昂重新拈起一颗白子放在天元位置。
“朕的一条鞭法和土地永佃制是在两税法基础上深化改良。”
李德裕心中一阵无语,圣上,你要输了也不能这么趁机耍无赖吧。
“核心在于朝廷管理一切永佃制土地,地主们只能留下免税的一小块,其余的给他地租。”
“这就等于架空他们,既能避免亩产低下和人口暴涨带来的农民起义,也能不过多得罪地方,平滑实行下去。”
李德裕果断摇了摇头,连下数子。
“圣上,先不讲此法那些豪强贵族会带来多大的阻力。各州标准不一,有些人少地多,有些人多地少,如果按照一个标准来办,只怕会有民变。”
李昂举起白棋,试图连成一片从缺口逃出去。
“李公,因地制宜!”
“朕打算先选两州试试水,看看实施起来有何问题。”
“朕可以用这个理由,和各地藩镇索取地丁册和粮册,并对全国逐渐进行人口与土地的普查,彻底摸清情况。”
李德裕看着他问道:
“各地藩镇会同意进行土地改良吗?”
“朕暂时先不打算和他们硬碰硬,各地变不变节度使心中自有考量,朕不会收取赋税,他们可以继续自行截取税收,只要不涉及钱物他们不会叛乱的,但是人口和土地调查必须配合。”
“朕冲的就是藩镇地方土地和人口的统计,可以重修《赋役全书》。”
“等之后徐徐图之。”
李德裕沉思一会,行礼道:
“圣上,微臣还是那句话,知易行难,此法非仓促而成。”
李昂点头同意道:
“朕做好了推行三十年、五十年的准备,只要死前能看到土地兼并的情况被抑制,看到我大唐财政兴盛,看到各地藩镇俯首帖耳,朕也可以瞑目了。”
李德裕吓了一跳,赶紧跪地告饶。
“圣上,此法事繁时长,困难重重,打算由何人去实行?”
李昂抚掌大笑道:
“李公莫不是灯下黑乎,何其驽钝,可曾听过愚公几代人努力挖山的故事?”
“有那一人,德高望重,政绩斐然,不畏强权、众人尊崇。且祖孙三代均为良臣,别说是三十年,百年之业也可传承做下去。”
李德裕眼神一凌。
“圣上是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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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一名黄衣内侍背着行囊急匆匆下马,敲动起面前大门的环铃。
他擦了擦汗,不经意间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四个大字:
“裴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