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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海娘诡事(七)
第十章
海风自门缝挤入,吹得案前烛火噼啪作响。
灯花一跳,向小园从困惑中醒神。
槐雨像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善心肠的话,他依旧冷若冰霜,侧身错开向小园,离开屋舍。
向小园望着少年郎清癯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槐雨走了,林其羽和燕芸恰好抱着几帖药进来。
林其羽把药放在桌上,伸手和向小园讨水喝:“快给小爷倒杯水,帮你讨药快丢了半条命了。”
向小园纳闷地看了燕芸一眼。
这次,燕芸一反常态,她没骂林其羽,反倒帮他说情:“这次还真是林其羽立大功,他为了给你拿迷药,被那几个医工审了小半个时辰,知道他没有杀人动机,这才放他回来的。”
向小园忙给林其羽斟茶:“倒是辛苦你了。”
“小事。”林其羽要是有尾巴,此时都要得意地翘起来了。
林其羽靠近那一罐蝴蝶,好奇地问:“药拿来了,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向小园道:“你们去找蒙面的布,或者纸卷也行,把口鼻都封住,我要燃迷药了。”
林其羽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道:“你这是想迷谁呢?”
说完,林其羽忽然蹦到燕芸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小、小园,你不会就是海娘娘本尊吧?你骗我抓迷药,其实是想拿我们下手?念在我们都同吃同住了几天,交情颇深,你不能害我啊。”
燕芸嫌弃地推开林其羽:“你疯了?哪天晚上小园没和我们睡一起,她就是想杀人也没空啊。”
向小园被吵得脑瓜子嗡嗡的。
她没有理会林其羽,径直蒙住口鼻,燃起迷香。
袅袅的香烟被向小园用一杆竹竿导进瓮里,白烟很快弥漫一整个陶瓮。
向小园算好迷药的剂量,她从前药倒家猪用的是一包的量,蝴蝶这种小虫,应当只需要指甲盖的一点。
向小园熄灭了香烟,附耳去听瓮中的动静。
果然,蝴蝶吸入迷药,振翅的声音很快沉寂下来。
再打开土瓮,里面的蝴蝶早已成了薄薄一片枯叶,在小瓮里一圈一圈齐整地码放着,蝴蝶纹丝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林其羽和燕芸面面相觑,他们都懂了“蝴蝶死而复生”的把戏。
燕芸脸色凝重地道:“船上真的藏着一个杀人凶犯,若他知道小园已经破解了‘死蝶’的幻术,定会来杀她灭口。”
林其羽忧心忡忡地说:“那怎么办?我感觉跟着小园才有一条生路,我还不想死啊。”
说完,两人把目光都投向了门外,他们一左一右握住向小园的手,认真地说:“小园,你一定要老老实实跟着槐雨大人,这船上也就他是凶犯不敢招惹的人。”
向小园点点头,表示认同。她倒真把朋友们的建议听进去了,只是在采纳建议之前,她又做了一件危险的事。
向小园直接把死蝶的伎俩公之于众。
“请看,这就是我用迷药熏死的蝴蝶,不过一刻钟,它们就会起死回生。”
向小园站在舱房顶上,哗啦啦倒下一堆蝴蝶。
众人等待一会儿,果真看到那些蝴蝶颤动触须,顺风翩翩起舞。
大家得知自己被凶犯的把戏哄得团团转,一个个脸色发青。
有的人为了挽回面子,小声说:“我就说,哪有什么海娘娘,这就是杀人凶案啊!”
也有的人还是怀疑向小园捣鬼,嘟嘟囔囔:“万一这是邪神为了愚弄世人的把戏呢?当你们以为没有神明之后,邪祟又现身,将你们杀死在房中。”
几拨人争论不休。
还是福生公公直接带兵,上各个舱房里搜查,谁要是私藏蝴蝶,那便是装神弄鬼的凶犯。
可一番搜查下来,整艘渡船竟没有任何一只蝴蝶。
究竟是凶手提前知道向小园已经发觉端倪,早早把蝴蝶处理了了;还是说,海娘娘真有神通,这些蝴蝶是她从阴间带来的?
毕竟迷药能迷晕蝴蝶,邪术也可以。
福生公公一筹莫展,又再次询问了在座的诸君有关朱芳菲的端倪,顺便问问他们,昨晚朱芳菲死的时候,大家都在什么地方。
林其羽、燕芸、向小园都在房间里睡觉,彼此可以互相作证。
而昨晚事发时,向小园还听到倪妙仪屋里的动静。她握着佛珠睡得正香,怎么可能有机会伤人?
因此倪妙仪也有不在场证明。
问来问去,大家都是清白的。
事情又陷入了死局。
不管怎么说,向小园此举其实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头浪尖,她知道自己眼下处境最为危险,也最惹眼,反倒劝燕芸和林其羽回房去睡,不要和她一起涉险。
燕芸着急地问:“我们走了,那你怎么办?”
向小园咬了咬牙:“放心,我会去找槐雨大人。”
燕芸想到她的枪法,在槐雨面前大抵就是花拳绣腿,压根儿不够看。而槐雨曾经多次庇护向小园,想来两人是有旧故的,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燕芸和林其羽都走了,向小园松一口气的同时,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她其实并不能肯定槐雨会保护自己,她只是觉得林其羽和燕芸无辜,她没必要把朋友牵涉进来。
向小园一定要上京,为父母亲报仇雪恨,她不能死在船上。
于是,向小园整理了一下衣着,她擦过身,洗过头,特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窄袖青袍,还努力拧了两个尖尖角的双髻,乌发间绕上两圈覆盆子红的丝绦,长长的发带垂直肩头,偶尔微风拂动,翻卷的带子艳红似火。
槐雨很爱洁,向小园不止一次发现他会在伤人,或是碰过旁人用物后,取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她若是去找他,决不能衣冠不整惹人嫌。
向小园做好准备,敲了敲隔壁的房门。
但屋里没人,连灯都没点。
槐雨不在房中吗?
向小园茫然地看了一眼沉寂黑暗的海域,浪高千仞,水天一线,唯有一只渡船在黑峻峻的海面上颠簸、随着海潮翻腾。
槐雨离不开这艘船,他一定还在船上。
向小园漫无目的地寻人,最终她在船尾的位置,找到了槐雨。
少年还是穿一身黑衣劲装,沉默站立。他的衣袍被风吹到鼓起,蹀躞带将肌理匀称的腰腹勒得窄瘦,抱臂站在船壁上,低头打量风浪巨大的海面,不知在看什么。
听到脚步声靠近,槐雨抬眸,杀气毕露。线条锋利的发尾随风涌动,撞在他的脸上,陷进青白一线的唇缝里。
知是向小园来了,他探指,轻勾去那一缕不乖的发丝。
向小园扯住后脑勺两条高高飞扬的发带,她仰头,望着槐雨那双淡漠的眸子,嘴里灌满了冷风。
“槐雨。”
少年的声音很冷,垂眼看她:“有事?”
“你能不能……护我几日?”向小园知道自己这个请求简直厚脸皮,她和槐雨相识不久,但她一次次寻求他的帮助与庇护,偏偏槐雨没拒绝,向小园便变本加厉地利用他。
说起来,向小园自己也颇觉得不好意思。她摸了摸鼻尖,说:“等日后到了玄麒司,我会好好听你的吩咐,唯你马首是瞻。”
向小园展现了自己破案的才能,她想,槐雨会有需要她的时候。
因此,如今护她一程,只是互助互利,不算她处心积虑利用槐雨。
槐雨没有接这句话。
他看了一眼深不可测的海潮。
“风浪这般大,按理说鱼群都该被浪潮骇得靠岸,但这些鱼还是跟着渡船在走……”
槐雨忽然说出一句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向小园心中好奇,她也踮脚看海。
借着船上飘忽的火把光线,向小园看到那一尾尾逐浪而来的大鱼,银白色的鱼腹在火光下粼粼生辉。
明明浪大到都能把鱼群掀翻,但它们还是追着渡船不放。
向小园呢喃:“确实奇怪,好似、好似我们的渡船是什么饵料,能诱它们同行。”
海风凛冽生寒,把一声短促的嗤笑,传进向小园的耳朵里。
她好像听到槐雨笑了?
但等向小园抬头,槐雨却早早跳下船壁,往房间的方向去了。
船头还有船工们在做法事,诵经声好似呜咽,被料峭的凉风压着,由远及近飘来。
向小园匆匆瞥一眼,她刚想走,却听到极为清脆悦耳的一声:“咚。”
是滚珠的声音。
向小园诧异地回头。
她看到船工们小心翼翼捡起那一枚被烧落的滚珠。
他们用火钟来提醒自己,每到一段时间就要更换祭坛上的供品,摆上新鲜的香烛。法事的流程绝对不能乱,一丝差池也不可出现。
如今用于计时的器具大多都是莲花更漏,但寺庙古刹,有时会用火钟定时,用以提醒法事斋醮的步骤。
所谓火钟,就是一种计时工具,火钟的木架子上一般会用线挂着几枚小球,以一根香柱横放其中,靠在每一根线的旁边。
一旦香柱开始燃烧,猩红的火光便会缓慢地燃断悬球的细线。每过一段特定的时候,就会有圆球因为挂线被烧断,重重滚落至地。滚珠发出脆响,就能惊扰到守钟的人,提醒他们时间的节点。
向小园想到倪妙仪手上的烫伤,圆圆的一个焦泡,很像是被香火灼到手指。
倘若向小园昨晚听到的滚珠声,并非倪妙仪睡死了失手落下佛珠,而是倪妙仪事先在房中设下了火钟,故意以“佛珠伴睡”之说来混淆视听,制造一个虚假的不在场证明呢?
那么,倪妙仪的不在场证明就不存在了。
向小园又想起,当倪妙仪说自己夜咳时,她下意识捂住的是自己的喉咙,而非口鼻……若是咳疾难耐,一般人又怎会握住脖颈,这样喉头窒闷,不是更难呼吸了吗?
倪妙仪有点古怪啊。
向小园手心出汗,她虽然杀猪,但她并没有伤过人命。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小姑娘,遇到杀人凶犯自然心生恐惧。
向小园的鼻翼泌出温热的细汗,下意识伸手,扯住面前的槐雨的衣袖。
少年的脚步蓦然止住。
槐雨回头,一双剔透的凤眼恹恹扫来,似在询问缘由。
向小园鼓足勇气,她悄声问:“槐雨,你能不能陪我做一件坏事?”
槐雨微微垂眼,从上至下扫她一眼,像是在分辨她这句话里的意思。
怎会有人,明目张胆拉人一起行恶?
槐雨不讲话。
向小园又深吸一口气,说:“我要夜探倪妙仪的房间,我认为福生公公搜查得不够仔细,一定还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等到了夜里,倪妙仪去饭厅用膳,向小园悄悄潜进倪妙仪的屋子里。
槐雨虽然没和她一起进屋,但他一直待在附近,没有离去。
向小园想,兴许槐雨是在帮她望风吧。
向小园小心爬进倪妙仪的床中,在倪妙仪的枕边发现了三枚佛珠。
珠子上均有被燃断的细线,可见这几颗佛珠,此前确实作为火钟报时的滚珠来用。
她的猜测是对的。
向小园正要爬起,忽然摸到一件质地偏厚的袄裙。
层层叠叠的裙子里,还夹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物件。
向小园翻过衣裙,看到衣襟的胸部缝制了两个馒头大小的软垫……
一瞬间,向小园福至心灵,她终于明白倪妙仪为何要捂住脖颈,为何要独自入睡了……
她捂住喉咙是为了遮住喉结,即便是少年人,喉结也开始变得骨相分明,质地冷硬了。
而她不敢和向小园同睡,分明是忌惮秘密败露。
因为倪妙仪压根儿不是女孩,他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