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宰羊
王晟孤零零地站在望楼之上，虽然身上依旧散发着酒气，不过醉意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铠甲之下，上半身全部被打湿，也不好分辨是酒水，抑或是郑才泼的冷水，也或许是自己的冷汗，只是刚刚回过神后，夜晚冷风一吹，止不住地全身颤抖。
他面前的木珊营墙，就像一面脆弱的堤坝一样，迎接着洪水一波又一波的冲击，随时都会坍塌。
不到五百的兵卒，怎么可能守住为六千人准备的营寨，何况，在营外哀嚎不止的，都是他们的同袍乡人。
“主公！主公！”
王晟低头看去，只见郑才骑马飞奔过来。
靠近停在望楼下，复又大喊道：“主公，大事败坏，当下已经无能为力，快走吧！”
“走，确实要走，秦人想渡河，就让他们渡吧，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秦人都能卷土重来，没道理自己不行！”
王晟毕竟年轻，跑路之前竟然还需要暗自做一番心理建设，只不过就是这无聊的举动，耽误了他。
做完心理建设，眼神扫过大营，刚要转身下楼，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营寨大门，顿时惊恐万分。
“蠢物！你在干什么！”
话音刚落，营寨大门砰砰几声巨响，周围喊声大震，营门洞开，溃军相互踩踏，鱼贯而入，进得营寨，又如水银泻地一般，逃往大营各处。
守卫大门的那一队倒霉蛋军士，直接被洪流所淹没，靠近木质大门的几个士卒，竟然天真的想把大门顶回去，直接被大门打开那一瞬间，巨大的速度和惯性，给压在背后的营墙上。
王晟此时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蠢笨！
一个守门的军士，竟然想着把门打开一条缝隙，拉几个人进来，真是……
郑才倒是见机快，知道跑路的时机已然错过，为了避免被踩死，直接弃了马，三步两步爬将上来。
“主公，跑不了了，一起等着吧。”他倒是个良善人，没说要等什么，只是此刻语气里没了之前的谦卑。
王晟长叹一声，跌坐下来。
此时的姜瑜，距离大寨只剩下一里地了，那五十来个骑军里，冲在最前面的，已经顺着晋人闯进了大寨，此时的寨门倒是不用控制，只有几个骑士，大功告成之后，也不知道再做些什么，只是在营内继续冲杀，制造混乱。
“哈哈哈，大功已成！杆儿，快，放我下来！”
“瑜哥，你这么快就好啦？!”朱杆儿背着姜瑜猛冲，此时也不能回头，只是大声问道。
“这样大的胜利，都统见了怕是都能站起来，何况我呢！”
“放我下来，一起跑能快一点，必须迅速控制大营，这场乱子也该结束了。”
其实如果只是要渡河，陶老头死的那一刻，完全就足够了，再压榨士卒们最后的气力，冲击对方营寨，还不是为了一口粮食么。
“你们三个，回去禀告赵都统，就说我们拿下了晋人大营，请都统再多派些人过来！”
“还有，请都统遣人去救助倒在战场上的袍泽们，活着的，死了的都优先带过河去，再就是连夜打扫战场。”
身旁三人领命而去，全然顾不得疲惫。
此时的秦军士卒，一个个都像冬日里饥饿至极的细狼一般，眼冒绿光，死死盯着已经倒下的猎物，猛扑上去。
“下来！再不下来我就放箭了！”
段索站在望楼下，仰头大喊道，脖子上用几片麻布吊着重伤的左臂，望楼下面，郑才骑来的马儿早已不见踪影。
“王校尉，事已至此，瘫在这里，怕是要草草送了性命，走吧，下去看看秦人怎么说。”
郑才说完，也不等王晟答复，一把将他提起，便下了楼。
“敢问贵军主将在何处？在下想要前去拜见，在下虽无官职，但这一营的大小事务，都了然于胸。”
下了望楼后，郑才将王晟丢在一旁，再也不理，直接上前对着段索抬手躬身一礼，诚恳说道。
“带走！”段索并没有搭理他，只一挥手，身旁士卒便押起两个人，一起往中军大帐走去。
“赵都统只派了你们一个都吗？”
“报，报告校尉，都统下令，让我们继续搜寻能战的士卒，凑够一个都，就发过来。”
那士卒看到此时站在敌方大帐中的姜瑜，也有点难以相信，吞吞吐吐地说完，眼睛不由地四处打量起来。
“你们来的正好，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你带领他们，去找杨十难，听他分派，你们没有参加战事，这里的事情，多做一些。”
复又补上一句：“你暂且先做个代理的都伯，事情做的好，我给你转正。”
“属下遵命，多谢校尉！”那士卒大喜而去。
姜瑜转身又坐到胡床上，进入营寨之后，满打满算，原本的六百人，已经剩下不足四百，几乎人人带伤，疲惫不堪。
好在溃军进了自家营寨后，情绪逐渐安静下来，姜瑜也及时制止了麾下士卒们滥杀的趋势，只让所有晋军进入各自军帐，不准私自出帐，不准闹事。
“校尉，这营里还存了近百匹的战马，我已经遣人在收拢啦。”朱杆儿走进军帐，此次他麾下的士卒伤亡倒是不大，好几个只是暗夜里纵马，不小心摔了而已。
“哈哈，我懂你的意思，只要有马，等过了河肯定会扩充给骑军，现在，权且把马匹分给伤重些的士卒，让他们代步。”
“此营寨对我们无用，控制住局势，等都统派人过来，收集军需物资，天亮前我们就撤！”
姜瑜一点也不敢大意，秦军将自己和敌人困在了一处大营里，某种程度上，更加危险，只不过大胜的余威尚在，，晋军还没缓过神来，此时尚且能够维持而已。
“遵命！瑜哥，我又不是寻你索要马匹的，”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方才有人想趁想乱焚烧马圈，杀了几个，又抓了几个，该如何处置？”
“全部砍头，脑袋就挂在望楼上面，点燃火把照个亮堂，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方才听士卒说，都统在浮桥两边，挂了好些人头，效果还不错。”
姜瑜一点也不犹豫，现在也只有杀伐果断，才能将短期的风险压至最低，至于长远，活过当下再说吧。
“那我去了，瑜哥，无论如何我们是赢了，放在昨天夜里，那是想都不敢想的。”说完，一张大圆脸对着姜瑜憨厚一笑，转身走出营门，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子。
姜瑜就没有那么好命了，还得继续想，绞尽脑汁地想，查漏补缺。
“校尉……”
入得营帐，段索刚一张嘴，郑才便抢声说道：“拜见将军，在下郑才，虽无官职，但这营中大小事务，大都是在下操办，就没有不清楚的，还请将军垂询。”
言辞恳切，只是双手此时被反押在后，不能行礼。
“哦？左边这位是？”
“在下王晟，太原王氏子弟，步军校尉。”王晟此时再也没有半点倨傲，垂头丧气地说道。
“放开这二人，段索，你去找朱队正要些马匹，继续巡视大营，眼下还不能松懈。”
姜瑜轻轻对段索笑了笑，段索这一都伤亡已经过半，只能给他分派一些简单的事情。
段索虽然受伤不轻，但此时精神尚好，可以说，这里的每一个人，一个时辰前都不会想到，他们一群溃军，竟然也能反手给晋人来个大溃。
姜瑜端坐于胡床之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琢磨着郑才的表情，沉声问道：“郑才，这营中可有粮食？”
“启禀将军，营中存粮近千石，还有几十只羊，可飨大军。”
“嗯，附近可有其他晋军？”
“北府兵虞丘进将军本部，在颍口以西，距离此地大概三十里，营破之际，在下已经派遣快马，前去向虞丘将军求援。”
郑才躬身回复，头也不抬。
三十里，就算北府兵是铁人，最早也到明天早上了。
“走，前面带路，去宰羊！”
说罢，拎起早已破损的环首刀，握着腰间的匕首，走出大帐，说是大帐，其实也只是一个大一点的军帐，其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气，实在难受。
“你们几个，跟着这位郑先生，去挑上十只肥羊来，我看此地倒是宽阔，就在此地，起锅烧水！”
其实听到营中还有肥羊，姜瑜早就饥渴难耐了，如此寒冷冬夜，还能有什么，能比一碗滚烫的羊汤，更能抚慰他们这些精疲力竭的士卒呢。
加上赵盛之后面派遣来的一百人，此时营中秦军不足五百，十只羊，大概能有个五百斤肉，每人再发上两张胡饼，足够士卒们饱餐一顿。
将近六千人的营寨，各种炊具自然是一应俱全，郑才挑完羊，又去张罗其他物件，看得出来，此人行事干净利落，又颇有条理。
姜瑜自己亲手杀了一只羊，只是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过类似的经验，杀羊容易，剥皮、剔除内脏等后续的处理就抓瞎了，看着几个胡人亲卫一脸可惜的表情，只能讪讪地收起匕首，退回去当观众了。
“王校尉，郑先生可是你家门客？”
姜瑜一边欣赏几个胡人亲卫行云流水般的杀羊作业，一边询问被反绑双手，站在后面的王晟。
几个亲卫要么杀羊，要么在烧锅，此人又不明确跪下投降，只能将其反绑起来，捆个结结实实。
“将军，此人确系我家门客。”
“我看此人做事颇有条理，即使庖厨这种琐碎小事，也能一丝不苟，是个人才呀。”
“我现在看他，做事确实妥帖，以前倒是没有发觉。”
“他在江南，还有家人吗？”姜瑜似是起了爱才之心。
“其妻早亡，仅存一幼子。”问一句，答一句，也不多说。
几口大铁锅都已经沸腾开来，锅内的羊肉上下翻滚，肥美的肉香味伴随着“咕嘟咕嘟”的声响，向四下传开。
“营中可有姜，蒜，醋，或者其他的佐料，都拿来！”
闻言，一旁候命的郑才又忙碌起来。
大块的姜、整瓣的蒜，每口大锅再倒上半升浊酒，最后，一把从郑才手中抢过一小包胡椒，一股脑的全部下进去，再用销了皮的松木棍，搅和一番，这小味，挠得一下就上来了~
“传令，让每个都，派遣十个受伤最重的士卒过来，后面按照此例，依次轮换，没参战的那个都，等一等，最后一起过来。”
“告诉士卒们，每个人都有份，羊肉是用胡椒煮出来的，与金等价的胡椒。”
八王之乱以来，中原战乱，渐渐无力再经营西域，丝绸之路逐渐断绝，原产于印度西海岸地区的胡椒，本就稀缺昂贵，这年月里，愈发少见，好些年轻士卒，可能都没听说过此物。
可惜啊，如果淝水不是如此大败，今年正月，苻坚已经派遣骁骑将军吕光率七万兵马重新平定西域了，姜瑜族中叔父姜飞也在其军中担任将军。
等西域平定，丝绸之路贯通，说不定，胡椒价格能打下来一些呢。
寒夜饥饿，已经容不得姜瑜伤春悲秋，也容不得羊肉再细细熬煮。
姜瑜的命令刚传下，很快，六十个人已经双眼冒着绿光，围在几口大锅周边，不管是瘸了腿的，还是断了手的，双眼死死盯着锅中羊肉，努力呼吸着锅里冒出的泛白蒸汽，“咕噜~咕噜”，很有节奏的吞咽着口水。
虽然气氛略微有些诡异，姜瑜还是心情大好，“都别傻站着，拿了碗筷去排队，这几口大锅，都煮着羊肉，不要挤，每个人都有份！”
姜瑜粗粗洗了手，拿起菜刀，站在案板前，用铁钩从沸腾的锅中勾起羊肉，开始切片。
排在第一的士卒，肯定是个机灵的，酣战一夜，对这个年轻的校尉有了些了解，此时倒也不怕，大大咧咧地把碗伸了过来。
半斤肉，肥瘦相间，再浇上一大勺热汤，姜瑜对着这个士卒笑了笑，“我知道你小子，砍人的手艺不错，不来帮我切肉真是可惜了，吃完赶紧过来。”
说完又塞给他两个胡饼，继续唱号道：“下一个！”
“记住，每人半斤肉，一碗汤，两个胡饼，汤不够可以再加。”
那士卒右手端着碗，左手攥着两个胡饼，迫不及待地找了一处空地，蹲在地上，将坚硬的胡饼撕碎，泡在汤里，深吸一口香气，还没吃肉，便已经被香迷糊了。
嘿！他也是吃过胡椒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