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为了解决自然灾害造成的困难，国家经济从一九六〇年冬开始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各个部门都在缩小建设规模，压缩开支。学校是纯消费单位，自然首当其冲。

淮清师范学校六一年就没有招生，到了六二年五月又宣布暂时停办，二年级的学生被通知“休学回家，等候通知。”三年级的学生提前分配工作，原则是“哪里来回哪里去。”吉方良恰在三年级，五月中旬，他和在淮清师范读书的滨淮同学，一同乘汽车回家。三年级的同学虽然师范没有读到底，有些微遗憾，但毕竟分配工作了，还是高高兴兴的，一路上有说有笑。二年级的同学，学校叫他们“休学回家，等候通知”，连户口也给迁回了农村，又没有说明复学的时间，他们心存疑虑，忐忑不安。吉方良在王集初中下一届的同学沈正刚，学习成绩优秀，是继吉方良之后考取淮清师范的，因此也在“休学”之列。他一路上牢骚满腹，觉得回家无法面对昔日的老师同学和满怀希望、等待他分配工作的自己年迈的父母亲。

吉方良回到家里，他师范毕业分配工作的消息在吉庄不胫而走，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虽然小学教师的工作十分清苦，在国家工作人员中并不引人注意，但大灾之年，对于那些饥饿中苦苦挣扎的农民来说，能吃上国家的商品粮，领到国家发的一份工资，就十分令人羡慕了。人们开始称赞：“还是读书好，读书有出息！”还说吉方良虽是地主成分，但有了这份工作，就像捧上了铁饭碗，旱涝都不愁没饭吃了，就是以后找对象娶媳妇也不愁了。吉老师家的人却不敢附和，他们只好说：“新社会，干什么都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建设社会主义。”

其实，吉老师一家比谁都高兴，连日来他们家的人像办喜事一样，一个个喜笑颜开的。吉大妈对方良说：“幸亏你爸叫你报了师范，如今你有了工作，全家也平平安安度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如果当初读了高中，你还不知道能不能念到今天。听你爸说，五九年王集初中考取十个高中生，现在剩下的不到一半了！咱们庄上也只有玉荣还在念，谁能和她家相比？就六〇年那个大灾荒，吉庄死了那么多人，咱家要不是靠了你爸那点口粮、那份工资，还不知能活下来几个呢？”吉方良回想起五九年父亲叫他改报师范的事情，想想赵玉荣眼前就要考大学了，自己只好回到家乡做一名小学教师，心里仍不免隐隐作痛。但听听母亲的话，也觉得有道理；然而，再想想沈正刚等淮师二年级同学的遭遇，又认为自己是不幸中之大幸。

吉方良回家后不久便接到文教局通知，他被分配到王集公社中心小学任教。按他本人的愿望，还是想回到吉庄小学任教，像他父亲一样，毕生为家乡的教育事业竭忠尽智，贡献精力；工作之余，还能照顾家庭，帮助父母亲干活，辅导弟妹学习。另外，赵玉荣从外面回家，他们也方便接触。但是，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李文清是吉方良的老师，知道他品学兼优，而且多才多艺，因此极力向校长郑国胜推荐；郑国胜在和公社分管文教卫的副社长孙建国研究教师工作分配时，把吉方良留在了中心小学工作。吉方良未能如愿，心里有些不悦。父亲劝他说：“既然李主任向领导推荐了你，说明领导对你寄予很多希望，今后学校领导一定会重视你，积极支持你工作的。这是个好的开始，你要好好工作，干出成绩来。”这样吉方良才安心留在王集小学工作。吉方良到王集小学报到上班的头天晚上，吉老师的心情很激动。当年他费了许多心思口舌才说服方良改变志愿，报考了淮清师范，如今三年过去了，方良师范毕业分配工作了，从此家里少了一个花钱的，多了一个挣钱的，生活会宽裕些，母亲的胃病也会得到进一步治疗，方正方玉就能够读更多的书了。但是，他的心情很复杂，有喜也有忧，还有遗憾和自责。

吉老师想的还不止这些。他想，方良原来的志愿是上大学，是我强迫他改变志愿，报考了淮清师范，如今回家乡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他会安于教师工作吗？赵玉荣读了高中，目前正在准备考大学。方良会不会后悔报考师范，耽误了远大前途？李主任积极推荐，郑校长这么相信，他如果不安心工作，出了问题，不让领导失望吗？虽然全家人欢欢喜喜，他还是不放心，一直默默地坐在一边吸烟。再三思考，他决定在方良上班前夕找他谈一次话，趁机给他一些规劝。

吉方良听见父亲在卧室叫他，立即走到父亲对面坐下来，双目炯炯看着父亲。吉老师看见儿子高挑的身材，白皙的圆脸透着红润，眼睛大而有神，双耳厚而有棱，嘴唇上方微微露出些髭须，比年前更漂亮、更成熟了，心中甚是喜欢。他很和气地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方良说：“收拾好了。天气渐渐热了，学校离家也近，方正又在王集初中上学，捎带东西也方便，所以也用不着带多少东西。”吉老师又关心地问：“新做的那套制服带上了？”——提起新做的那套制服，方良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套制服的布本来是准备给父亲做的，父亲身上这套衣服已经穿了三年，打了补丁，但父亲却坚持要给他做。方良说：“带上了。”方良打心里感谢父亲，敬佩父亲。

吉老师想起李文清，对方良说：“李主任是你小学的老师，一直很关心你，这次又向郑校长推荐了你。他是个百事通，新学旧学都懂，知识面很宽，教学经验丰富，社会经验更丰富，有很多东西值得你好好学习。”吉方良觉得父亲有些夸大其词，说：“小学教师，安安稳稳教书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东西？再说，教育学、心理学，各科教材教法，在师范学校都学习过。”吉老师说：“你可别把小学教育看小了！小学是启蒙教育，最重要，也最难教，大学教授未必教得好小学生。我们当教师的有一句口头禅：给学生一碗水，教师要有一桶水！”吉老师觉得方良把小学教育看得太容易了，于是劝导他说：干哪行就得讲哪行，行行有门道，行行出状元。你太爷爷是秀才，教了一辈子书，我从解放前教到现在，也教了二十多年了。你现在也当了教师，算是继承祖业、父业。我和你太爷爷都没有念过师范，不过是按着先生教我们的方法教授学生，但求不误人子弟，无愧于心。你与我们不同，你是正规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学习了先进的教育理论和教学方法，因此，你应该比我们教得更好，更有成绩，为咱们这个教师世家增光添彩。你太爷爷教出过秀才，从我手中毕业的学生后来有考取高中、师范、中专、中技的，也有考取大学的。你的学生应该比我们的学生更有出息，你才能在学生家长面前能抬起头来，不致丢了咱们这个书香家庭的脸面。

吉方良见父亲说得认真且动情，深受感动，说：“爸，你放心，我一定会扎扎实实地工作的。”吉老师听了又说：“你有思想准备，这很好。但是，你还应该想到，教师清苦得很，特别是咱们小学教师，它不像干行政的那样红火，又不像供销社、粮管所、食品站那样经济实惠，但是它却是个功在千秋万代、责任重于泰山的职业！它塑造人的灵魂，决定人生前途。因此我们要耐得清苦，寂寞，严格要求自己，时时处处以身作则，不可一时一事苟且偷生，放松放任自流。切切牢记：不懂装懂，误导学生，误人子弟，是教师不可饶恕的罪过！”吉方良觉得愕然：当小学教师果真这么难吗？然而看见父亲郑重其事的表情，他确认了。

吉老师讲教育教学，讲师德师品，讲师表师范，给吉方良上了当好教师的第一课，情真真，意切切，苦口婆心，循循善诱，令人感动。这一夜，吉方良想了很多，对做小学教师，他激动过，也后悔过，重视过，也小看过，但最终他还是确认父亲的话是对的，是父亲多年的工作经验和人生经验的总结，是他今后工作和为人处世的指南。于是他决心安下心来工作，老老实实做好一名小学教师，为家乡人民的教育事业奉献青春活力；并帮助父亲照顾好家庭，培养好弟妹，希望祖宗遗愿能在弟妹身上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