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早饭后,吉方良来到教导处誊写材料。
李文清说:“你先到校长室去一下,郑校长要找你谈话。”
吉方良很快来到校长室,见校长郑国胜正在看报纸,便轻轻走上前,说:“郑校长好!听李主任说,您叫我?”
郑国胜放下报纸,上下打量他一下,说:“是的。你来我这里工作,有些事情必须预先给你说个明白,不然你不知道该怎么做。比如,”他略停顿了一下,“进我的办公室,要先喊报告。”
吉方良的脸一下子红了,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浑身不自在。郑国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坐下吧。”
吉方良看着郑国胜,迟疑了一下才坐下来,心里忐忑不安,垂着头,像在接受批评。郑国胜敲了敲桌子,说:“怎么,不高兴?在我这里可不许这样。”
吉方良红着脸抬起头来说:“没有。校长说得对。”
郑国胜说:“我不是批评你,是告诉你我这里的规矩。学校是个讲规矩、教规矩的地方,老师首先要懂得规矩。你刚来,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
郑国胜看着吉方良,见他文静、腼腆,白白嫩嫩的,一脸稚气,觉得他不像他的部下,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那样精明强干的教师,有必要给他讲讲教书的规矩。他说:“你刚刚师范毕业,还没有教过书,不懂教书的规矩,”郑国胜继续说:“教师虽然是文人,也要有点威严,讲究点规矩、策略,这样才镇得住学生。这些调皮鬼,你别看他们年龄小,鬼心眼多得很!你有本事治住他们,你就是他们的老师,他们就是你的学生;你要没本事治住他们,他们就是你的老师,你就得听他们指挥。”
吉方良想,都说郑校长用治军的办法治校,看来确实不错。郑国胜讲了一回治校规矩,脸色缓和下来,说:“李主任是你的老师,他很信任你,对于你在学校的许多优秀表现,他都向我介绍了。我代表学校领导和全体老师,欢迎你到王集小学工作。希望你把在师范学校学习的新的知识,新的教学方法、教育理论,还有好的经验,带到我们学校来,推动学校的工作,使我们学校在教育教学方面有一个新的发展。”吉方良连忙站起来说:“郑校长,您太客气了!我是个学生,刚刚走出校门,虽然在师范学校学习了一些教育理论和教材教法,不过是纸上谈兵,没有一点实践经验。今后在教育教学上,还得您多多指教!”
郑国胜摆摆手叫他坐下,说:“这些话,你别对我说,我是个大老粗,玩枪杆子的,对于教育、教学,我是擀面杖吹火——窍不通。教育教学上的事,你去请教李主任,这方面,他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道道多着呢!”略停他又说:“小吉,我看你也不要请教这个,请教那个,你就好好地学学你父亲,你们都是一个家庭出身,属于一个类型。首先你要坚决、彻底和你的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勇敢地站到劳动人民这边来,好好工作,领导指哪打哪,叫干啥干啥,努力干出点成绩来。只要干得好,我也会重用你的。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
吉方良的脸又红了,一直红到颈部,像煮熟的大虾一样红艳。郑国胜接下来都是些政治原则性很强的话,什么改造了,革命了,脱骨换胎,洗心革面,……吉方良只觉得刺耳、揪心。他痛苦极了,又羞愧极了,恨不得地面有条裂缝让他钻进去……吉方良正在愤愤不平地胡思乱想,只听郑国胜说:“我这个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往——巷道里拉木锨,希望你好好想想,好好去做。这学期快结束了,就不分课给你代了;但是这几项工作你必须给我干好。李主任说你多才多艺,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你回去吧。”吉方良回到教导处心里仍然沉甸甸的,无心做事。李文清见他心不在焉,便说:“咱们谈谈心吧。”吉方良放下笔听李文清说话。
李文清说:我小时候,在家读私塾,有一次,先生的母亲去世了,回家奔丧,临走他对我父亲说:“我点了一些课给文清,你每天看着他读书写字就行了,这样才不致把学业荒疏了。”
父亲说:“我只读了一年书,识不了几个字,怎么看得了他?”
先生说:“这也不难,每次你只说他不行,三遍之后,适可而止。”
父亲说:“他都读了五六年书了,我怎么看得出毛病来?”
先生说:“这也不难,你只说先生说的:聪明的学生能自己找出缺点来,只有愚蠢的学生才让别人帮助寻找自己的缺点。”先生回家了,父亲每天看我读书写字,可是他总是说我书读得不好。
我问他:“哪里不好?”
他说:“我不告诉你。你们先生说:聪明的学生能自己找出缺点来,只有愚蠢的学生才让别人帮助寻找缺点。”
我自认为是聪明的学生,就一遍一遍地自己找缺点,如是三四遍,父亲才说“可以了”。
一个月过去了,先生回来了,听了我读的书,看了我写的字,大加赞扬,说:“想不到进步这么快!”
李文清讲完他的故事,看着吉方良说:“也许这个例子并不符合你的情况,我也不知道郑校长跟你谈了些什么,你是怎么想的;我只想请你认真地考虑考虑,郑校长的话对你有好处还是没好处,你怎么做才对你有好处没坏处。”
吉方良听李文清这么讲,只得把郑国胜谈话的内容和自己的疑问告诉了他。
李文清高兴地说:“傻瓜,这是领导在考验你,准备重用你;否则,他是不会这么跟你谈话的。”
吉方良不以为然,说:“第一次跟一个新教师谈话,也不应该这样叫人下不了台,竟然直截了当叫我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还说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像对犯人交代政策似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李文清笑了,说:“这就是郑校长,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从不掩饰,不拐弯抹角。也许这就是军人作风。在战场上,连长排长骂人是常有的事,你能因此说他们坏吗?不文明吗?你昨天问我,为什么能和吉庄的赵书记成为好朋友?我告诉你;这就叫适性者同居。只要他不是坏人,对我不坏,我管他是什么脾气?什么脾气都应该适应,能对付。年轻人爱面子,喜欢听花言巧语,甜言蜜语,看事情只看表面,不看实质,这是个大缺点,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
吉方良认真想想,觉得李文清说得有道理,心里的怒气打消了。但是他又问:“李老师,你和郑校长在一起工作,觉得这人是不是有些官僚主义,居功自傲?对你是不是有些不尊重?”李文清说:“没有。我倒觉得他有些居功不自做。比如,他是伤残军人,工作上可以不和我们一样上下班;但是,如果不是伤病发作,他总坚持和我们一起上下班。对我也很尊重。教育教学上的事情,他总是认真听取我的意见,行政上的工作,也经常和我一起研究,从不自以为是。怎么?你听他说什么了?”方良忙说:“没有。我只是从他说话推想的。”李文清说:“郑校长对你还说了什么了?”吉方良有些不好意思,说:“也可能是开玩笑,他说我爸是老鸡,还说吉庄小学是一窝鸡,要靠老鸡领头。我觉得他对我爸有些不尊重。”李文清笑了说:这话我相信,郑校长当着你爸的面还说过的呢,可你爸一点也不生气,并不感觉对他不尊重。郑校长倒是经常表扬你爸,说他工作认真负责,十多年如一日。这在别的领导很难做到,因为你家确实是地主成分。郑校长这么讲,说明他没拿你爸当外人,也没拿你当外人。你不要太知识分子气,抠字眼;你回家问问你爸就知道了。
吉方良的脸又红了,他没有再说什么,拿起笔,低下头,开始抄写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