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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哈德逊城堡
就如大多数灾祸一样,外公的灾祸从天而降,令人措手不及。他发给维塔妈妈的电报只有短短几个字:你妈妈昨晚去世了。
维塔坐在门垫上,一动也动不了。她妈妈面如死灰,把她抱上床。在床上,她们边喝黑醋栗果汁,边给对方讲外婆的故事。外婆和外公一起周游世界,外婆笑起来会发出喉音,像水手一样。就如大多数故事一样,这些故事给了她们一点安慰。
然而这还不算结束,她们又收到了更多的信。第一封信的内容显得神秘兮兮,而且还语焉不详。外公写道:哈德逊城堡里充满了幽灵。
以城堡的标准来看,哈德逊城堡面积很小。维塔的曾曾曾外祖父把它从法国的山丘上连根拔起,接着又远渡重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运到美国。在全盛时期,世人觉得它既宏伟又有点不可思议。时至今日,哈德逊城堡破败不堪,摇摇欲坠,却仍不失美丽。而外公,是整座城堡的唯一住客。
接着,希望悄然而至。外公的信里写道,有人主动提出要租用哈德逊城堡,想要把它改建成学校。外公将以校监的身份继续留在城堡里,这会给他找点事做,让他有点盼头。虽然还没有签署任何书面文件,但那个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开始整修工作了。他姓索罗托雷,是个来自纽约的百万富翁。
外公的信里附着一张剪报:一个男人站在纽约的高楼大厦前,摆出好莱坞明星式的露齿微笑,图片的说明文字写着“维克多·索罗托雷,在位于达科他地区的家门外”。
“维克多·索罗托雷……”维塔喃喃说道,同时把这个男子的相貌牢牢刻在脑海里,以备不测。
一周还没过完,索罗托雷就出手了。一天下午,外公散步回来,却发现家门已经进不去了。一个陌生男人带着两条看门狗从门房走出来,用步枪指着外公。“哈德逊城堡是索罗托雷先生的私人财产,”门卫说道,“滚出去!”
成年之后,就再没人对外公说过“滚”这个字。他试图推开警卫,一条看门狗一口咬在了他的脚踝上,那可并非作势咬人,而是切切实实咬进了肉里,血顿时涌了出来。接着,那个男子手中的步枪对准了外公的胸膛。于是,无所适从的外公只得乘火车来到纽约,在第七大道上租了一套小公寓,并找到了索罗托雷的律师。
这位律师露出了律师所特有的惊讶表情。他的眉毛抬得老高,都快挪到脖子后面去了。律师说道,外公明确知道他已经把城堡卖给了索罗托雷。钱已经到账了,非常非常少,只有200美元。但情况清晰明了,哈德逊城堡已经成了外公的负担,他很庆幸自己终于能摆脱它。外公查了银行账户,律师没说假话。
外公想给自己也雇个律师,好要求索罗托雷出示房屋产权证书,然而以他剩下的钱,却是什么律师也请不起的。在最后一封信里,外公写道,“公正,似乎只提供给那些付得起钱的人。”他现在要做的,是试着将那栋他出生时就住着的房子遗忘。除此以外,他还会努力遗忘他和丽兹在那里生活的点点滴滴,这样做会使得自己的身心较少受到伤害和折磨,外公这样写道。
一收到这最后一封信,维塔的心就猛地跳到了嗓子眼。哈德逊城堡是外公赖以生存的家,只有在那里,他才可以依靠着他对丽兹外婆点点滴滴的回忆,继续生活下去。“不能这样。”她喃喃自语。
维塔看了一下妈妈脸上的表情,妈妈的表情给了维塔希望。妈妈身姿柔弱,嗓音甜美,却意志如钢。她们有着同样的棕色眼睛,以及同样坚毅不屈的下颌轮廓。
第二天,妈妈从城里买回两张船票。“我们要把他带回来,不管他愿不愿意。船从利物浦出发,”她说道,“我们今晚就走。”
维塔发现,妈妈左手上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都不见了。她没有多问,只是回到自己的卧室去收拾行李。她脚上的靴子噔噔地敲击着地面,像是一名战士,正要踏上征程。
维塔投石的本领是外公教的。
外公名叫杰克·威尔斯,或者,严格来说,他叫威廉·乔纳森·西奥多·马克西米利安·威尔斯——他来自一个热衷于长长的名字、长长的轿车以及长长的晚宴的家族。即便家道早已中落,然而要取一个极尽奢华的名字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外公的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英国人,外公在英国受教育,做珠宝生意。他个子很高,走路会撞到门框,身材又极瘦,好像可以从密密的雨丝中间安然穿过而不被淋湿。
维塔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她的爸爸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另一件事是她患上了“小儿麻痹症”。妈妈以不休不眠、不屈不挠的斗志同疾病斗争。在医院的病床上,维塔度过了漫长而境况黯淡的几个月,她被人从病床上抱起来并用杏仁霜和氧化水洗澡,给她喝氯化金水和胃液素酒。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后来有一天,外公外婆从美国来了。外公坐在她的床边,给了她一个乒乓球,对她说,当她能用球打中外科主任的时候,就立刻向他汇报。然后,他用珠宝商那只能够稳得纹丝不动的手,在病房远处的墙上画了一个极小的靶心。
打偏了,还是打偏了……终于,她打中了。
外公像培养运动员一样培养她。他本人就是名神枪手。维塔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扔鹅卵石、玻璃弹子、飞镖和纸飞机。七岁那年,她从医院回了家,这时候,她已经可以让切牛排的餐刀在空中优雅地旋转几圈,然后直直插入房间那头的小块黄油中了。
维塔长大了,她的骨头越来越结实,终于,她的腿部支架被拿走了。她的左腿肚子比右腿肚子细,左脚向内弯曲。一位鞋匠找到了最柔软的皮革免费为她做了一双鞋,妈妈用红丝线将鞋子边沿的饰面缝制出来,在上面绣上了小鸟的图案。穿上鞋她就可以跑步了,尽管鞋子会让她的肌肉拉伤并产生火辣辣的疼痛感。平日里,维塔受点小伤就爱抱怨,流一点血就要找绷带包扎,然而她从未将这种不同寻常的疼痛宣之于口。
瘦瘦小小的维塔就这样在岁月静好中长大成人,对周遭的一切显得小心谨慎。她有六种笑容,其中五种是真心的,但每一种都值得详察一番。她的棕色头发略带红色,好像一只刚刚沐浴过的狐狸。
维塔的妈妈朱丽娅只对维塔不断的投掷练习有过一次质疑。
“她的人生不会轻松的,”外公说道,“她看起来那么脆弱,她也许还是应该学学怎么投掷石头。”
到她八岁的时候,维塔可以在50步外击中苹果树最高枝丫上的苹果,可以在玩打水漂游戏时让石头弹起整整23次。“在家乡那边,你外公是镇子上最好的枪手,”丽兹外婆说,她个头高挑,鼻梁又高又挺,眼睛里充满着深深的善意,“但我觉得你更棒。”
外公看着维塔在海边练习肩上投球。“现在来学习一下关于速度的知识,学习一下空气是如何让物体旋转的。看书!学习!要尽可能地多学习知识,因为知识总能发挥作用!棒极了呀!”外公是维塔认识的唯一会在言谈间激发电流的人。他的存在之于世界,就如同一块打火石之于一片钢条。
最后,外公和外婆回到了美国,回到了哈德逊城堡。不久之后,天翻地覆,一切都改变了,维塔被带到了这里,带到了这个阁楼上的小房间,眺望笼罩着整个纽约城的落日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