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个十六岁的男孩,蜷缩在床铺上瑟瑟发抖。
不远处,一个脸色蜡黄,白鬓蜷发的中年男子在快速嗦着羊汤。羊汤冒着热气,但是压不住这股满屋腥臭的味道。
在更远处的角落是灶前,灶前的草垛里躺着一具尸体,尸体已经焦黑,尸体里已经流出浓烈透明的油脂,渗到草垛里,灶里还蒸着一只鸡。
白鬓男子似乎全然不顾,他已经饿了几天了,嗦羊汤的响动也越来越大。一条田园犬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趴在地下等着吃食,男子一脚就把田园犬踢飞,那狗子嗷嗷直叫。
男子喝完羊汤,抹了抹嘴,意犹未尽的跑到灶前打开蒸笼来,看到鸡还半熟,眼里一阵失落。顿了顿,不顾白热的雾气,伸手提溜起来咬了一口。
男孩隔着老远都能看到被咬掉的那块鸡肉还渗着血红,一阵恶心泛上来。
“哇”的一声,男孩吐在床铺下。
那男子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继续吃着,嘴巴里还露着一股血红。
男孩还在吐,生怕抬头望见尸体和那个男子,这里无论吃食、味道,都是男孩注定一辈子忘不了的味道,这种胃里翻腾的不适感,却在一炷香之后神奇的消失了。
男孩只是心里转念一想“我还是我,这味道还是这味道”,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发现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神秘的力量,他的胃也不翻腾了,他的眼睛居然可以淡然的望着男子和那具尸体了。
男子吃完,转过头来看到男孩脸上居然没有惊恐和反胃,忽然震惊。
说道“胜儿,胜儿”
民间有一种巫术,时常能在太阳照着屁股的时候,摄人心魄,只要中了这种巫术的人,就好像活死人一般,任谁也不认识,任世界天塌地陷,也毫无知觉,只能被人领回家,像动物一样圈养,等到年关将至,家家爆竹声起的时候,魂魄就会重新回来,一家团圆。
男子一度以为叫胜儿的男孩一度中了这样的巫术,忽然关切的呼喊起来。
“爹,我好着呢”原来男子是男孩的父亲,男子叫聂有德,男孩叫聂胜。
排除了聂胜中了巫术,聂有德忽然大喜,看来儿子有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天赋。他还想进一步试探试探聂胜的天赋在哪里,于是在灶下橱里,拿出一只青釉大碗来,揭开锅盖,盛了一碗羊汤,端起来,还不忘在案板上抓了一把芫荽放入羊汤,端到聂胜面前。
聂胜闻着羊汤,忽然感觉肚里咕咕的翻腾,原来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加上刚刚的反胃,已经把这几天吃的油水全部吐落干净。
他接过汤碗,就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和速度吃了起来,很快一碗羊汤就已经见底了。
聂有德一边吃惊的看着聂胜,一边满意的点了点头,两鬓发白的脸上,落下两行滚烫的泪来。床铺旁边是个条桌,条桌上摆着一个爬满灰的铜镜,铜镜旁有个牌位,牌位上是“母亲林荷花之位,儿(聂胜)奉”,聂有德站在牌位面前,双手合十祷告起来。
聂胜早就喝完羊汤,他看着聂有德虔诚的样子,以及啜泣的肩膀抖动得厉害,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什么都不怕的男子,心里早就埋下了一个不为人道的心结。他此刻还不理解这些心结意味着什么,不过看着父亲失神痛哭,心里只是一种亲人般的心疼。
聂胜似乎也不惧怕任何区域,他尝试着下床,尝试着往灶前的方向走去,尝试着盯着看那具焦黑的尸体,他,不怕了。
聂有德洗完碗,就点上了油灯,他从床铺里掏出一个大毛线篮子,从里头掏出毛线球来,借着灯下织起来。聂胜吃完羊汤后,忽然有一股很强的倦意,早早就上床睡了。
夜晚全村的犬争相吠了起来,一会儿过后,复归安静,全村就沉浸在潺潺水声里。这是一个古朴的再不能古朴的村落,村落前两棵红杉护卫左右,红杉已经发红,一条官道通往大路,大路的尽头就是县衙的后衙。村子周围被一条小溪阻断,村中心挖了一口古井,井水常年冰凉彻骨,井水之上是一座小型的太庙,庙里有个红毛天师的雕像,已经被扣的只剩下灰毛,整个村子背后,是一座坟地。
如果是白天看起来,村子就像是个聚宝盆,迎着东升的太阳,送至西归的日落,太阳从东到西,村子前是一块巨大的水田,夏天水灌满之时,风时常从山上吹下来,阴风阵阵,水田里的稻子却每每长的异常的旺盛。
全县都知道,这村子是全县最好的风水宝地。
而聂有德家,就在全村的最深处,他家后头,就是坟场了。聂有德的工作很特别,他是全县唯一的搬尸工。
简而言之,就是全县在各地死去的尸体,无论是被杀死的,还是自杀,还是淹死或者摔死的,聂有德就负责将尸体运送往县衙,或者死者家里停当。
全县再无第二家敢做这样的事情,因此聂有德在全县有极高的威望。
草垛里的尸体,就是在县东头早上起大火死的一具尸体,等通知聂有德时,已经傍晚时分,县衙死活不给开门,聂有德没有办法,只能将尸体背到家里来暂过一晚,等第二天县衙点卯之时,将尸体背往县衙停尸房,等待仵作查验。
聂胜知道他爹是全县唯一的背尸工,但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爹背的尸体能在家里过夜。他爹说“尸体没什么,人才有什么”
他信他爹,他爹说的话好像有很深的哲理。
聂有德打了一会儿毛线,解了手,就上床睡觉去了。
天微微亮,四处鸡鸣,犬也吠了起来。
聂有德起来梳洗,吃了白粥配馒头,就穿上背尸衣,背尸衣是油麻制作,厚重油实,去邪避气,聂有德穿上都花了接近半个时辰。等穿完,聂胜也起了。
聂有德嘱咐了几句,便背尸往外走,刚走两步,身后就传来“爹爹”
聂有德转身。
聂胜满脸疑问地说道“如果这人是烧死的,为何指甲却如此干净”
聂胜指了指趴在聂有德背上的尸体,尸体垂下两个手,手指纤细,指甲里确实毫无黑色,甚至能看到肉色的红嫣。
聂有德背后一句“聂工”传来。
他心里一紧,转头看,原来是县衙的仵作段甲来了,他不知道段甲有没有听到聂胜的这句,他来不及聂胜了,背着尸体往段甲迎了过去。
两人会合一处,往县衙走去。
聂胜远远看到三人背影在眼里变成芝麻大小,就往后山去了。按照母亲教给聂胜的方式,先砍了两捆麻草,放在屋前坪地上晒,然后又上山砍了两捆艾草下来,放在坪地上晒一个时辰。做完这些,聂胜就拿起一本书看起来,是一本《洗髓天经》,作者不详,但看书已经被翻得稀烂,最后几页甚至翻开时,还留下碎纸片下来。
太阳很大,一个时辰过后,麻草和艾草都干了,聂胜进屋拿了一把砍刀出来,将麻草和艾草砍成了细细碎碎的很多截,看完,在和到一起剁碎了,直剁到粉末状。
等他忙完,已经下午了。他将粉末的草屑用瓷盆装了,放到屋内,点上一把火,登时屋子里青烟弥漫。他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技法,如果遇上晦气,焚上香,用此一半麻草一半艾草混合的粉末熏屋,不出一个时辰,晦气自走。
等点上麻草和艾草,他忽然想起忘记点香,又到处翻箱倒柜找香来点,等他点完香,屋里早就已经睁不开眼睛,青烟如同一把把利剑一般,割的眼睛疼、嗓子疼。
他忍痛将香点上,就摸着出了屋外,关上门,终于能喘口气。
邻居毛小花跃上篱笆,开心说道“胜哥,你家怎么着火了啊”
聂胜大声喝道“你小心点声,没着火,在去邪呢”
毛小花听到,立马好奇问道“去什么邪啊”
聂胜也不好把实情说给毛小花听,只能说道“昨晚看到山上下来鬼了”
毛小花听到这句话,看到聂胜一本正经的脸,魂早就被吓住了,过后哇的一声哭起来,从篱笆前跳下就走了。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聂胜打开屋门,里面果然一股阳刚燥裂之气,那尸体隐晦之气似乎被赶的没有了。
“果然母亲的办法是有效的”聂胜心里暗想。
这时,段甲的声音传来“聂胜,你快出来,快去县衙见你爹最后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