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死是世上最怯懦的复仇
记忆里，楚湘灵每日膳食都需按崔怀安手书的《养身录》烹制。
卯时饮槐露，午膳忌荤腥，戌时宁神汤。
崔怀安曾因厨娘误添一匙蜂蜜，当夜砸碎所有瓷碗，却温声对楚湘灵解释。
“蜜多生痰，我是忧心你咳疾复发。”
楚湘灵临终穿的那双绣鞋，鞋底浸透朱砂与槐汁，绣纹实为招魂阵。
崔怀安夜夜跪在榻前描补阵纹，低喃。
“素衣，你逃不掉的。”
而在崔怀安的密室暗格里。
黄封皮记满药方的账本往后翻，扉页题着——《十二时辰录》
“与素衣共度两千五百五十五日”
每页纵分十二栏，以子初、丑正、卯三刻等古历计时，精确至半盏茶功夫。
空白处缀满朱批小字，墨色深浅不一。
卯初：素衣未醒，鬓发散乱贴于枕上，甚美。取银剪藏其发一缕（注：已系于西窗第三铃）。
巳正：素衣与卖花妇言笑逾六句，不妥。夜焚檀香三炉净其口舌（注：该妇三日后溺毙）。
……
亥末：更衣时抗拒褪去中衣，抚其背脊半刻乃软。当添宁神汤剂量。
辰初二刻：咳血半盏于帕，帕角绣梅染污。怒掷药碗，需重绣十方新帕（注：帕存暗格，勿令其见旧物）。
戌末：执笔画兰，茎叶歪斜如垂死。夺笔代绘，素衣泣，拥之曰：“你只需做我的净瓶观音。”
……
那令人窒息的控制欲即便只是隔着记忆，也将洛无瑕的心看的冰寒。
阵法与崔怀安的双重控制下，楚湘灵即便是玉石俱焚都做不到。
于是记忆最后，楚湘灵自绝于崔宅。
曾经的楚湘灵无疑是深爱崔怀安的，否则也不至于与其一同叛逃。
楚湘灵本以为会是奔赴爱情，却没想却成了柳素衣的替身。
煞气中的楚湘灵虚影尖啸，古槐根系如血管暴凸。
“当年你盗取宗门宝物，篡改整个庆云县记忆，把我变成‘柳素衣’……连我自绝那日，你抱着尸身呢喃的仍是她的名字！”
古槐中浮出两缕纠缠的魂光：一缕是柳素衣病逝前的残念，温柔抚过崔怀安鬓角；另一缕是楚湘灵自戕时的怨气，死死掐住他咽喉。
“你活着是我妻，死了也得是我的鬼！”崔怀安目色癫狂。
“既然你已死，便老老实实死去，肉身借于我，复活素衣！”
听到这句话，楚湘灵娇躯轻颤，凄然一笑，转身看向徐清宁。
楚湘灵的残魂蜷在古槐根系间，虚幻的身影后，槐叶摇曳。
她朝徐清宁盈盈下拜，心死之下，眼眸已是空洞。
仰头望向徐清宁，楚湘灵眼底映出庆云县万千萤火——
那是百姓魂光归位后，无意间为她点亮的往生灯。
“求仙长焚了这树。”楚湘灵轻笑。
“灰飞烟灭，总好过做他人掌中提线木偶，来世做一条盲眼的鱼，也好过辨人真心。”
徐清宁垂眸捻起一朵落槐花，抵在楚湘灵眉心。
花瓣霎时映出崔怀安囚禁楚湘灵的千百画面。
“崔怀安对你做出如此种种，你楚湘灵灰飞烟灭，他崔怀安只需再等十年，又可寻个‘楚湘灵’重演旧事。”
徐清宁神色清淡。
“仇人就在你身前，血海深仇就在你心间，楚姑娘，你当真只要一死？”
“楚姑娘，死是世上最怯懦的复仇。”
楚湘灵怔住。
记忆光斑忽如潮涌：崔怀安哄她吞下锁魂丹时，指腹摩挲的是柳素衣的旧香囊；软禁小院三年，窗棂雕花皆仿柳素衣闺阁样式，连她打碎药碗的姿势都要矫正……
“怯懦？”
楚湘灵突然大笑，笑出两行血泪。
“难道要我化作厉鬼，与他纠缠生生世世！？”
“选择在你手。”
徐清宁语气平静。
“入轮回，或在此地重写因果。”
与楚湘灵谈心，并知晓了全部后，徐清宁给了楚湘灵一个此生仅有的选择。
只要楚湘灵选，只要楚湘灵开口……
徐清宁可以实现对方任何选择。
此时崔怀安瘫倒在废墟之中，仙魂尺反噬的裂纹爬满全身，仰头看向落魂涧，嘶声哀求。
“湘灵！我求你，素衣在等我，我愿散尽修为入轮回，来世定当……”
楚湘灵笑容哀泣，自从离开玄霄宗，她已经多久没听到崔怀安喊她“湘灵”了？
不，有一次，也只有一次。
“湘灵，你笑起来的梨涡……再像她一些可好？”
“来世？”
楚湘灵倏然飘至他面前，五指穿透他胸膛，扯出一段莹白魂丝——那魂丝上缠满“柳素衣”的名字，每个字都渗着血。
“你连自己都骗！你偷来的修为、篡改的记忆、囚禁的肉身……哪一桩配得上‘柳素衣’三字？！”
“我要选……”
楚湘灵忽然轻笑，嗓音裂如碎瓷。
“选个让他连‘柳素衣’三字都再不能提的结局！”
楚湘灵手握槐枝，刺向崔怀安。
崔怀安双目顿时血流如注。
惨叫声中，楚湘灵的笑声混着血雨响彻四野，随后朝徐清宁盈盈一拜。
“请仙长将我俩神魂封入此树——我要他清醒看着柳素衣的转世嫁夫生子，岁岁年年，槐花满城皆与他无关！”
“我要他日日见我这张脸，却再听不到半句‘素衣’！”
“不！你不能……”
听到此话的崔怀安，身躯扭曲如困兽，目眦欲裂。
他若死了还能轮回转世，可若是被封禁在这古槐之中。
那之后千千万万年，不管柳素衣如何转世，都不可能再遇到他崔怀安。
对崔怀安来说，这就是绝户之计！
“如你所愿。”
徐清宁含着轻笑，并指抹过剑锋，千年古槐轰然震颤。
雪白剑意冲天而起，庆云县上空云层裂开一线，星光顺着剑痕倾泻而下，化作锁链缠住古槐。
徐清宁每步落下便有一道雪白剑气烙入树身：
第一步，崔怀安肉身寸寸崩断，露出森森白骨；
第二步，楚湘灵腕上白绫燃起青焰，焰中浮出她自尽那夜的断簪；
第三步，古槐根系翻涌如地龙，无数槐枝伸展。
无数槐枝刺入崔怀安七窍，楚湘灵的残魂伏在他耳畔，嫁衣如血。
崔怀安仅剩的一丝血肉，发出“嗬嗬”怪响，神魂被生生扯出躯壳。
“不！素衣……素衣还在等我！”崔怀安挣扎着抓向虚空。
指尖却穿过柳素衣留下的褪色香囊——香囊霎时风化，灰烬中露出一角焦黄信纸，正是柳素衣绝笔。
“怀安，莫困春光。”
柳素衣知晓，崔怀安对她有多么执着，这份执着有可能走入歧路。
所以，莫困春光，莫囚自己。
“怎么会……”崔怀安愣住。
楚湘灵的笑声混入槐叶簌响。
“崔郎，你我的‘春光’，从此只剩彼此了。”
古槐表皮龟裂，露出内里晶莹如玉的树芯，芯中两道黑影纠缠如双蛇。
洛无瑕握剑的手一颤。
她看见楚湘灵主动化入槐根，根系如活物缠紧崔怀安的神魂。
古槐枯枝上忽然绽开血色槐花，每片花瓣都浮着楚湘灵的记忆碎片：
十七岁初遇，她偷换崔怀安书页间的干槐花；
二十岁私奔，她戴着柳素衣的玉镯学煮药膳；
二十三岁自尽前，她咬破指尖在窗棂写下“楚湘灵”，血渍被崔怀安慌乱拭去，换成“柳素衣”。
楚湘灵的声音自树芯传出，温柔如毒。
“崔郎，这一世换我教你——笑时梨涡该深几分，才最像她？”
“换我教你，爱是方寸牢，情是剔骨刀。”
“换我为你，写那《十二时辰录》”
“这一次可要好好记住我的名字……”
“我叫楚湘灵，楚水之畔，湘竹有灵。”
徐清宁收剑入鞘。
“三生槐，生于鸿蒙，朽于诸天。”
“三生轮回无穷无尽，除非沧海成尘——”
徐清宁语气听不出喜怒哀乐。
“否则，永囚无期。”
远处庆云县灯火渐次亮起，炊烟混着孩童笑闹漫过废墟。
无人知晓，城郊古槐中，永世囚着一对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