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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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金专辑

故事前面的故事

看深根长成大树,滋养一方天地

钟睿一/文


J.R.R.托尔金(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生于南非,长在英国伯明翰。不过,他最令人瞩目的人生经历,是从进入牛津大学攻读古英语开始的。因为从这时起,他便埋头整理古籍文献,虽然学术著作数量不多,但颇具影响力。在那个时代,文学作品还没有奇幻(fantasy)这个门类。只有神话(myth)和童话(fairy story)。而这些中世纪古诗与传奇对他后来的事业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让他成了一个全新文学门类的开山鼻祖——奇幻,或者说,高阶奇幻。

和中世纪史诗传奇不同,高阶奇幻最大的特点是,它是完全架空的,不与现实世界产生交集。我们现今读到的奇幻设定一般分为两种。一种如鬼故事(或吸血鬼,或狼人),都是在现实世界的基础上添加奇幻元素。整个故事中,奇幻的部分有着大片留白,引人遐想。这是神秘主义的魅力,可以称为“软设定”。(这类故事其实我们东方更擅长,如《刺客聂隐娘》。)另一种,便是由托尔金开创的“硬设定”了。从《霍比特人》到《魔戒》再到《精灵宝钻》,托尔金首次搭建了一整个架空世界,就像一座波澜壮阔、应有尽有的主题公园,中间没有留白,让读者可以沉浸式玩耍。只要作者功力够深,这个世界便可以活过来。

诺斯穆尔路20号公寓,托尔金在牛津的住所

从研究、翻译古籍到创造一个新的现代文学门类,这中间自然有个过渡。在他放松写作的时候,这种过渡状态便展现在了读者面前——是的,说的就是本期刊登的三个托尔金小短篇。这些故事读起来比他的长篇巨著更传统,但又在传统的基础上加入了他自己的东西。他也为这些故事分别搭建了独立的小世界,但并不如长篇那般下了大力气。这些小世界的空白之处又靠什么补全呢?自然是靠他在古英语/古撒克逊语文献方面巨量的知识储备。

《汉姆农夫贾尔斯》便发生在这样一个小世界。为了以假乱真,托尔金还专门写了一篇所谓的“译序”,声称本文是从某种拉丁语文献翻译而来的。序中煞有介事地分析文献的来源,考证人物、地方和时代。这一招后来的很多奇幻作家都用过,但相比之下,还是托尔金用起来最具威力。毕竟他本人就是这方面的学者,翻译出版过《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贝奥武夫》,这些正经译作同样以大量分析考证作序。两相对比,孰真孰假,真的容易把人搞迷糊。

更具迷惑性的是,这篇故事有着浓重的古代神话元素,酒是新的,瓶子却有着最精良的做旧工艺。最明显的就是,那把能自己打架的剑来自北欧神话,属于丰饶之神弗雷。弗雷为了追求爱情,抛弃了自己的剑,在这之后,剑便拥有了自主战斗的能力。但有个前提:拿剑的人必须拥有智慧。

《汉姆农夫贾尔斯》1976年英国版封面

我们的小农夫自然和智慧不沾边,这点倒是和他的小狗很般配:小狗的名字“加姆”同样来自北欧神话,是浑身沾血、看守地狱大门的恶犬。就这样,完全凶不起来的小狗和没什么智慧的主人幸运得到了一把屠龙之剑,还真的把龙给打败了,就像那些古老神话传说中的骑士和王子一样。

《汉姆农夫贾尔斯》大概是现代读者能读到的最早的幽默奇幻了。它的幽默源于作者对古代神话了如指掌之后,将一切反过来写——不过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创造出新的神话。毕竟,硬币的反面依然是那枚硬币。托尔金能给这些古老的神话传说注入新生命,让我们这些对西方历史文化并不熟悉的普通读者也笑出来,靠的是古人没有的思维方式。那些黑暗时代的人们为了驱散饥饿与寒冷而口口相传的英雄传奇,在托尔金笔下成了窗明几净、树影斑驳之下逗趣玩笑的兴起之作。有了这样的心态,同属一个时代、过着相似生活的我们才能接收到这份轻松,享受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的神话。

《大伍顿村的小铁匠》是另一个新神话。托尔金想通过一个故事来讲述仙子,补全自己架空世界中缺失的一块。可能并不是有意识的,但那些浩如烟海的故纸堆再次给了他滋养。故事的主世界很小,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但村庄名并不是随便取的。“伍顿”(Wootton)一词源于古英语“wudu-tun”也就是“林中小镇”(town in the wood)。

《大伍顿村的小铁匠》1967年英国首版封面

在爱尔兰、威尔士等地的民间故事里,森林往往暗示着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比如托尔金最爱的威尔士民间传说中,戴伏德王子皮威尔偶遇地底之王安努恩,就是在一片林子里。文中的小铁匠是“从远东村到西部林地”最好的铁匠。这句话划定了故事的地理范围。林地在西,而铁匠一家住在大伍顿村的最西端——对这样的安排,托尔金在后来的文章中解释道:因为铁匠需要砍伐更多木材——总之,他们已经住进了仙子的地界,早就是半个仙境原住民了。这下大家明白为什么小铁匠可以自由出入仙境了吧?因为森林就是仙境,仙境就是森林。小铁匠消失在森林里,十天半个月后再出来,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将森林与仙境划等号的传统不仅在历代神话传说中流传,还普遍被人迷信。托尔金的好友、《纳尼亚传奇》的作者C. S. 刘易斯就曾在一封书信中讲述过自己在爱尔兰乡村的见闻:当地人说附近的林子闹鬼,但这里的“闹鬼”不完全指鬼魂,除了鬼魂还有仙子。而吓得当地人不敢进林子的正是仙子。他们眼中的仙子形象一点也不可爱。仙子会偷走他们的孩子、附身在他们的亲人身上,甚至在有些传说中,仙子就是鬼魂。像小铁匠那样去仙境冒险,当地人是绝对会吓死的。

对看多了迪士尼的我们来说,这样的认知非常奇怪,说好的仙境就这?毕竟这些传说太古老了。就像同为中国人,现在的我们很难被“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感动一样,现代西方人也很难理解住在森林迷雾中的仙子有什么好怕的。时代变迁所造就的文化壁垒,远比同一时代、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化壁垒更难突破。

《大伍顿村的小铁匠》则正好站在两者之间,这可能并不是托尔金有意为之,但他确实沿用了古代传说的传统桥段。同时,进入工业时代的我们确实退去了对大自然的恐惧,面对黑洞洞雾茫茫的森林,我们学会了观测与丈量,少了因未知而产生的慌乱。仙子的世界自然也不再需要害怕。被一颗星星带去仙境不但不是灾祸,反而成了值得代代传承的神奇冒险。

《尼格尔的<叶子>》是本期选集中创作最早的一篇,但是以“新神话”的标准来看,反而是最新的。这篇故事没有颠覆曾经的神话传说,也没有根植传统、加以改写,而是跳出一切已有框架,成了一篇真正的现代奇幻。托尔金在一封书信中说,这个故事源于他的一个梦,梦醒的时候,故事基本上已经成型了。之后的他几乎是一气呵成地把这个梦记录了下来。

《尼格尔的<叶子>》首次发表,被收录进了一本名为《树与叶》的托尔金选集

有学者认为《尼格尔的<叶子>》是另一个版本的《神曲》。尼格尔出门旅行象征着死亡。旅途就是地狱,救济院是炼狱。最后尼格尔进入自己的画,和邻居一起向远山出发,这便是灵魂得到净化,上天堂了。这套说法的讨论声很高,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得到了大家的公认:这个故事是在探讨死亡。

托尔金离死亡最近的时候大概就是一战了。他被编入兰开夏隧发枪步兵团第11营,担任信号官。据他的儿女回忆,托尔金晚年经常讲起战场上的经历:德军的毒气攻势,炮弹的呼啸声,炮击后令人崩溃的死寂,无穷无尽的步行行军,穿过一片片被战争蹂躏的土地……低级军官成片战死,每分钟都会倒下十几个。

他曾在《魔戒》前言中坦言:“在 1914 年这样可怕的年岁度过自己的青年时期,其苦难程度不亚于 1939 年以及之后的几年。我的密友们接连辞世,到 1918年时只剩下了一位。”

《尼格尔的<叶子>》成稿的时候,二战已经接近尾声,由于年纪太大,再加上英国的战争主要是对抗空袭,托尔金没再上战场,但依然作为电码破译员在伦敦编码与译码学校参加了培训,后来又被编入了家园防卫队,负责夜间巡逻,无事看星星,一旦有事,那便是德军的轰炸机来了。

当时,《霍比特人》已经出版,《魔戒》系列却是坑已开,进度1%……俗务缠身之际,托尔金笔下出现了尼格尔这个用尽全力画一幅画,却频频被日常琐事打断的小人物。不得不说这个故事很现代,也很托尔金。《魔戒》的末尾,主角们以远行的方式死去大概率也是因为《尼格尔的<叶子>》的灵感来得太猛,后劲久久不退。

托尔金生平喜爱树。若把他比作一棵树的话,《霍比特人》《魔戒》和《精灵宝钻》便是枝头末梢最大最红的果子,是老人家耗费二十余年的心血之作。然而,由于果子太过完美,我们常常忽略托住它们的枝叶与茎秆。与之相对的是本期刊登的三个托尔金短篇,它们就像紧贴树干长出来的侧芽,相比之下显得不够成熟、不够震撼,却更加贴近他这个人,以及他身下的根。

托尔金晚年,依然喜欢树

人们常说托尔金是鼻祖,是宗师,多么多么了不起,所有现代奇幻都得拜他。但是为什么呢?难道没有他,别人就发明不出架空宇宙了吗?小编认为,是也不是。的确,架空不架空的都只是形式。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艰深难懂的残篇和古籍经过他掰碎揉烂,以现代奇幻的形式,成了现代人容易吸收的精神财富。

从这个意义上说,托尔金还真的像一棵大树,他的根穿过经年累积的坚硬土层,找到遥远的歌谣与诗篇,从这千年文脉中汲取养分,开花结果。没有他作为引介,许多断层于欧洲黑暗时代的文化遗产便再难进入我们的视野——会被精心保留,但绝对难以大众化——而没有这巨量的文化遗产,架空宇宙便没有出现的必要。

托尔金的文学地位如此之高,原因也正是在这里。这样的成就后人的确难以超越,甚至连模仿都难。不过没有关系,他自己也长成了参天大树,让后人得以汲取养分。在托尔金去世半个世纪后,就让我们躺在他这棵大树下,一同享受他身下深厚的古老文化所滋养出的一方荫蔽吧。

牛津大学彭布罗克学院,托尔金在这里写成了《霍比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