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3章 朱祁镇换发易服
朱祁镇的面色几经变幻,先是惨白如宣纸,连唇色都褪尽了,继而铁青似寒铁,额角青筋暴起,最后涨红如染血,连耳根都泛起不正常的赤色。
“嗤啦——”
一声裂帛脆响骤然划破帐内寂静。
朱祁镇突然抬手扯开湿透的中衣,三下五除二地脱下,紧接着,他又飞快地套上那件靛青色羊皮胡服,左衽衣襟歪斜地交叠着,腰间缀着的狼牙骨饰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哗啦作响,发出令人齿冷的咔嗒声。
“好!好!”
伯颜帖木儿抚掌大笑,铁甲随着他的笑声铮铮作响,他起身绕着朱祁镇转了一圈,突然伸手拍了拍皇帝的脸颊,“陛下穿这一身,比与臣在土木堡初见时还要精神百倍。”
他故意凑近打量,粗糙的手指拂过左衽衣襟上的缝线,“瞧瞧!多合身!下次再去叫门,陛下就这样去见您的子民,让他们都看看,这大明天子如今是何等英姿!”
说着突然抬腿,铁靴带着千钧之力,“咣当”一声将翻倒的炭盆踹正,炭盆在地上转了几圈才堪堪停住,溅起的火星在空中划出猩红的弧线。
“喜宁!”
伯颜帖木儿厉声喝道,“还不把陛下的旧衣裳处理了?”
喜宁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枯爪般的手指捡起那件残破的中衣,毫不犹豫地丢进了炭盆里。
浸透雨水的绸缎沉重地坠着,落在火炭上时发出“嗤”的一记声响,继而突然被火舌舔舐,“轰”地燃起一人高的烈焰。
朱祁镇瞳孔骤缩,火光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疯狂跳动,那件象征天子尊严的中衣渐渐蜷曲,从素白被吞噬成了焦黑,最后化作了几片轻飘飘的灰烬。
喜宁佝偻着腰,尽职尽责得将最后一片未燃尽的衣角用铁钳按进火中,那些灰烬便随着热气盘旋上升,雾腾腾地粘在了朱祁镇崭新的胡服肩头。
不多时,宵夜端上来了,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和几张粗粝的胡饼,羊汤上飘着几星油花,没有一丝葱姜调味,腥膻之气直冲鼻端。
喜宁仍然尽他当奴婢的本分,他熟练地舀了一碗汤,双手捧着粗陶碗,膝盖着地挪到朱祁镇跟前,“万岁爷,您都快三天水米未进了。”
他刻意摆出在乾清宫伺候御膳时的姿态,连声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好像朱祁镇依旧是那个日理万机的皇帝,“再这么折腾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啊。”
“奴婢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可就算是为了大明江山,您也要顾惜龙体啊!”
朱祁镇端坐在矮案前,他盯着汤碗里漂浮的油星看了一会儿,突然,他猛地一扬手。
“哗啦!”
汤碗应声而翻,滚烫的羊汤尽数泼在喜宁手上。
喜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捧着红肿的手在原地直跳脚。
粗陶碗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最终撞在伯颜帖木儿的铁靴上,碎成两了半。
伯颜帖木儿却恍若未闻般自顾自地撕扯着手中的羊腿,油脂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滴在毡毯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三两口吞下一整张胡饼,又仰头灌下半壶马奶酒,这才抹了抹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朱祁镇,“陛下这是要效仿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以全节义吗?”
他嗤笑一声,将啃得精光的羊骨扔到帐外,惊起一阵犬吠,“可惜啊!这回我们出征带的肉干,够喂您到明年开春!”
伯颜帖木儿冲着朱祁镇故意舔了舔沾满油脂的手指,“下次叫门时,陛下要是饿晕过去,臣就当着大明守军的面,把肉干嚼烂了,这样一口一口得嘴对嘴渡给您。”
他做了个下流的吞咽动作,“让您的那些忠臣良将们都仔细看看,他们的圣天子,是怎么被瓦剌人搂在怀里喂食的。”
帐内炭火噼啪作响,喜宁捂着被烫红的手背,嘴角却止不住地抽搐上扬。
朱祁镇浑身发抖,苍白的嘴唇颤了又颤,偏偏他教养极好,一时之间竟连句粗鄙的骂辞都挤不出来,只能颤巍巍地伸手指着伯颜帖木儿,指尖在空中划出无力的弧度。
伯颜帖木儿见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他随手将喝剩的半壶马奶酒推到朱祁镇面前,浑浊的酒液在壶中晃荡着,溅出几滴在案几上。
“陛下还是用些吧。”
伯颜帖木儿伸过手,轻而易举地扣住朱祁镇那纤细的腕子,将它按到案上,“您方才连喜宁这样的阉人都推不开,还妄想能逃出臣的手掌心?”
话音未落,朱祁镇突然抓起案上一张冷硬胡饼,狠狠塞入口中。
他咬得那样用力,羊皮袍子下的肩胛骨都跟着耸动,仿佛要将满腔恨意都嚼碎在这粗糙的饼里。
羊油的腥膻在齿间弥漫,他却硬是梗着脖子,将这口带着屈辱的食物咽了下去。
火光映照下,他眼底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像是淬了毒的焰。
“这才像话!”
伯颜帖木儿响亮地拍了下案几,震得碗里的羊汤泛起涟漪。
他慢条斯理地捧起自己面前那碗已经放温了的汤,咂着嘴喝得啧啧有声,“陛下先前寻死觅活的,糟践的不还是自己的身子?”
朱祁镇攥着胡饼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发出“咔”的一声脆响,粗粝的饼渣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伯颜帖木儿却已喝尽了汤,摇头晃脑地哼起了一首江南小调,粗犷的草原嗓音咿咿呀呀唱出的是地道的吴侬软语,“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
他唱到动情处,突然一把揽过朱祁镇的肩膀,“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
两人纠缠的身影投在毡壁上,伯颜帖木儿最后一句唱得格外轻柔,“罢罢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喜宁趁机又给朱祁镇盛了碗汤,这次却不敢靠近,只远远放在案角。
喜宁原就是蒙古人,因通晓蒙汉双语获朱祁镇宠幸,正统初年还出任过外交使臣,此刻却对伯颜帖木儿唱的吴语小调一头雾水。
毕竟那软糯的吴侬软语,与铿锵的蒙古语、板正的北地官话的发音都相去甚远,若非自幼在江南长大,是绝计听不懂的。
喜宁偷眼瞥向朱祁镇,只见皇帝面色阴沉如铁,对伯颜帖木儿的咿呀唱腔充耳不闻,只是机械地啃着手中的胡饼。
他不禁便暗自揣度,这位自幼长在紫禁城深宫的君王,怕是连秦淮河畔的丝竹都未曾耳闻,更遑论这等市井巷陌的缠绵小调了。
说不定伯颜帖木儿那生涩扭曲的吴语唱腔在皇帝听来,大约就跟草原上的狼嚎没什么两样。
但是喜宁可以断定,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伯颜帖木儿从未对朱祁镇起过杀心。
他想要朱祁镇活下去,这一点毋庸置疑。
喜宁不由得回忆起自己与朱祁镇初遇伯颜帖木儿的情景。
那时,明军在土木堡大败,尸横遍野,烽烟未散。
皇帝见败局已定,便默然下马,面向南方盘膝而坐,唯有自己这么一个宦官侍立在侧。
一名瓦剌士兵上前,伸手便去扯皇帝的衣甲,皇帝神色不变,冷然拒绝。
那瓦剌士兵脸色一沉,正欲发难,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兄长一把拦住了他,低声提醒道,“此人举止不同于常人,必非寻常之辈。”
于是这两名瓦剌士兵便将自己与皇帝一路押至雷家站,带到了也先的六弟赛刊王面前。
朱祁镇那时还算镇定,一见赛刊王便知他不是普通瓦剌人,当即问道,“你是也先?还是伯颜帖木儿?抑或赛刊王?还是大同王?”
赛刊王闻言,面露惊愕,当即转身奔赴也先大营,急忙汇报道,“我部下擒获一人,言行举止极为不凡,莫非是大明天子?”
也先心生疑虑,为求谨慎,便召来曾出使过大明的两名使者来辨认,二人见到朱祁镇后,皆大惊失色,确认那就是皇帝。
也先大喜,不禁仰天而叹道,“我常向天祈祷,愿大元一统天下,今日竟有如此天赐之胜!”
接着,也先便向部下征求意见,询问该如何处置朱祁镇。
这时,一名名叫乃公的瓦剌人拔地而起,大声疾呼,“上天将仇人赐予我们,为何不就此杀了他?”
就在这性命攸关之际,伯颜帖木儿站了出来,他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住口!”
随即他一个箭步上前,抡圆了臂膀,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甩去,将那乃公抽翻在地,又狠狠冷喝道,“滚!”
待乃公连滚带爬地出了大帐后,伯颜帖木儿环视众人,开始了他那番令喜宁记忆犹新的即兴演讲,“两军交战,生死本是寻常,或毙于刀锋,或亡于马蹄,或殁于乱箭,这本是战士的宿命。”
“然此人历经土木堡血战,既未伤于刀兵,亦未损于乱军,面对那颜(对也先的称呼,意为大人)与我等时,神色自若,不卑不亢,此等气度,岂是常人所能及?”
“何况我等世代受大明恩泽,享其厚赐,今日天意虽使其蒙尘,却未夺其性命,若我等逆天而行,弑杀天子,岂非自绝于天地?”
“若那颜能遣使告知中国,护送大明天子安然还朝,那颜定将名垂青史,为万世好男子!”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觉得伯颜帖木儿言之有理。
于是也先最终下令,将朱祁镇送往伯颜帖木儿麾下,命其亲自保护。
可以说,若非伯颜帖木儿那番振聋发聩的慷慨陈词,朱祁镇早已命丧黄泉。
正是这位也先胞弟力排众议,才保住了大明天子的性命,自然,同时也保住了他喜宁在瓦剌大显身手的机会。
只是喜宁万万没想到,伯颜帖木儿口中的“护送大明天子安然还朝”,竟是这般“护送”法儿。
那所谓的“保护”,实则是将九五之尊囚于股掌之间,日夜派人监视,动辄呵斥羞辱,连最基本的尊严都不予保留。
恐怕在朱祁镇眼中,伯颜帖木儿这般“厚待”,简直比千刀万剐更令人痛不欲生。
待吃罢了夜宵,喜宁端着铜盆进来,伺候二人净手洁面。
伯颜帖木儿忽然盯着朱祁镇乱蓬蓬的发髻直瞧,眼里闪着促狭的光,“陛下这头发,活像被羊羔啃过的草垛子。”
他伸手撩起一缕打结的青丝,在指间捻了捻,“不如让臣给陛下换个发式?我们蒙古男人最时兴的是‘婆焦’头——”
伯颜帖木儿一面说着,一面比划着在皇帝的头顶虚划了一圈,“这种发式是把顶心头发统统剃光,只留两鬓和前额这几绺,再编成小辫儿垂下来。”
这下不等朱祁镇反应,喜宁手中的铜盆先“咣当”一声砸在地上,“不可!不可!”
他扑通跪地,生怕朱祁镇受此大辱后,一个想不开,半夜里就悬梁自尽了,那将来用大明天子来要挟大明的计划就全盘尽毁了,“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知道!知道!汉人最讲究这个。”
伯颜帖木儿嬉皮笑脸地摆摆手,“不然咱们就折个中?既然陛下定然不愿剃发,那就跟我们蒙古女人一样,只编辫子不剃头,如何?”
朱祁镇的目光在帐内游移不定,先是落在跪伏在地的喜宁身上,又转向虎视眈眈的伯颜帖木儿。
帐外骤雨倾盆,雷声轰鸣,每一声炸雷都像是在宣告他此刻的穷途末路,闪电的冷光透过帐幕,在伯颜帖木儿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伯颜帖木儿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笑容像极了围猎的狼王看着陷入绝境的猎物,透着一股子志在必得的狡黠与笃定。
“陛下若是肯乖乖让臣为您编辫子呢,您的这头青丝便能完好无损,来日回銮时,照样能随时恢复汉家天子的威仪。”
他笑嘻嘻地威胁道,“但若是真剃了头,这头发想要再长回来,可就得等上个一年半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