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沈砚白的独白
我摘下耳机的时候,天色已经模糊了。
或许是黄昏,或许是清晨,但我却没有抬头确认的兴致。
建筑边缘的窗框里,云朵仿佛也被冻结了一般,没有移动,光线是迟缓的,甚至空气也变得迟缓。视线触及之处,所有结构仿佛停留在某个未完成的界面,连同远方的天空、城市高楼的轮廓,都像被悬置在一页尚未确认的草稿之上。
这样的情形并非第一次见到。
但唯独这次,它带给我一种异常的不安。
我低头,目光落在掌心还未完全消散的梦象光粒上。
——在那团光粒中,有一些碎片的记忆,正在缓慢溶解,像我掌控之内的那些残余梦象一样,逐渐褪去色彩与结构。
然而,我的手指却微微发颤。
并非因为疲劳,也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比这二者更模糊的东西。
那种感觉,是我长久以来极少体验到的。
一种难以描述的疑惑——仿佛有一根细线,系在我的思维边缘,而线的另一端,隐没在某个我无法定义的区域,悄然牵扯着我逐渐迟缓的感官与意识。
我甚至开始质疑,这种迟缓的感知状态,究竟是世界本身停滞了,还是仅仅因为我的思维仍然未从刚才那场难以控制的交锋中脱离出来。
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正被我压制在楼下的第六层,那个名为“林昭”的年轻人。
我想起他在梦象失控时的状态,瞳孔失焦,面容苍白,口中喃喃自语着毫无意义的碎片语言。
那个场景清晰地在我脑海中复原,以至于此刻我闭上眼,依旧能精确地回溯每一个细节。
他不像普通的觉醒者。
通常意义上的觉醒,在镜律司的记载体系中,有清晰的分级,有着确定的路径和标准的波形序列可供回溯。而林昭,直到此刻,仍然像一个记忆的错误碎片,被草率地嵌进现实的书页。
没有编号,没有定向,没有可被追踪的来历。
但偏偏,他却对梦象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干扰。
这让我必须重新思考一次,我对眼前这个城市、对我长期所处的系统、甚至对整个构序厅框架本身的认知。
我的视线缓慢移开,向外扩散到周围楼宇与街道。
它们的状态看起来正常了许多,远处一条临时封锁的街道上,灰度组成员正在进行最后的现场清理。一切都井然有序,甚至那条街道的上方,也浮现出城市标准的结构线条,正逐渐重叠,恢复正常。
表面看起来,城市正逐步回到正轨,而我作为区域内最高权限的镜律执法者,此刻应当收束这场异常,返回基地进行事件报告,提交结构调整申请。
但我没有动,而是静静站着,任由思绪逐渐渗入意识深层。
我的脑海中回荡着那个名字——林昭。
它像是某种被切割下来的残页,又像是被人为故意遗弃的记忆段落,此时正悄然嵌入我的思维之中,迟迟无法释怀。
耳机中响起了秦川的声音:
“队长,四号楼的清理完成了。”
我沉默了几秒,才轻轻道:
“封锁区外再排查一次,确认一下逻辑链的稳定性。”
秦川似乎察觉到我的迟疑,隔着通讯微妙地停顿了片刻,随即答道:
“明白。”
通讯再次陷入沉默。
秦川是灰度组中仅存的L2级执行官,也是跟随我最久的成员之一。他对我的风格和习惯都极为熟悉,自然能感知到我此刻的状态与平时的不同。
但我并不打算对他解释更多,因为我自己,也尚未真正理清其中的脉络。
过去的行动中,我的每个决策都基于严谨的逻辑链条。我习惯于按照清晰的剧本排布任务,用标准的行动准则去预设、推断并验证每一次接触的结果。
但这一次,林昭的出现打破了我的惯常逻辑。
以至于此刻,我竟然不得不怀疑起曾经信奉的一切准则。
如果梦象与剧本的投放都是有序的,结构是稳定的,那么林昭这样的存在,是如何被允许的?
系统本身也有错位吗?
我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指尖依然停留在尚未熄灭的梦象光粒中。
这是我从未面临过的境况:在梦象解析中,居然出现了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现象。
就在刚才,在那场与空格的交锋之中,当我以为已稳稳地控制住局面时,林昭的意识却悄无声息地闯入了我的感官界面,毫无预兆地与我的意识结构发生了一次“梦象同步”。
在那极为短暂的瞬间,我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主导者,还是被动接受干扰的一方。
而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在短暂的同步之后,我的感知界面中,竟然留下了不属于我自己的记忆碎片。
我回忆起那个细节,内心的悸动再次被放大。
那是一段我从未经历过的梦境,却又真实得令我无法否定——我看见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中,手里拿着一本没有书名的书。
房间并不陌生,但也绝不属于我。
在记忆与现实的裂缝之间,那本书的轮廓显得异常清晰,仿佛刻意被放大过一样,清晰到我甚至能辨认出封皮细微的纹路、书页翻开的角度,还有被日光照亮的书页边缘,那些影子细碎地排列着,像是某种精确到毫厘的计时装置,缓慢而谨慎地推进着。
而最为奇怪的是,记忆中的我,正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姿态缓缓地翻开书页,目光落在某个我本应毫无印象的字句上。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刻的我,甚至感觉到某种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某种介于迟疑与惊惧之间的情绪。那是一种对于未知的本能抗拒,同时也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好奇心,令我即便知道风险存在,也不得不继续深入地翻开下一页。
但那个时刻,那个画面,并不是我的。
那是林昭的记忆。
在那场梦象同步中,我捕获了属于他的意识碎片——但问题在于,这种现象本身并不应当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的能力是一名L3级的影守,我被训练、被构序厅培养,能够以高度稳定的意识结构去操控梦象层面的交互与裁定。过去数年,我接触过无数次高强度的梦象冲击、梦象污染和记忆碎片,但从未有过哪一次像这次一样,竟然突破了我的心理防线,直接刻印进我的意识底层。
这并不是我预设过的结局,更不是系统能够解释的合理现象。
此刻,我睁开眼睛,再次望向远处,视线落在封锁区外被灰度组清理过的街道上。那里已经恢复正常,甚至有行人缓慢地走动,看起来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但只有我清楚,这种“正常”,不过是一种被勉强维系的表面秩序,是我暂时掩盖住的更深层次的问题。
林昭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楼下的回收舱内,作为此次事件中唯一一个未被记录下来的干扰源。他没有编号,也没有职业等级,在我的权限下甚至不能被完全定义为“觉醒者”,仅仅只是个“待定个体”。
但他却比我遇到过的任何明确个体都更加危险,也更加令人无法放心。
因为在他的意识碎片里,我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他对自己的认知是混乱的,他的意识结构中隐含着巨大的裂缝——这种裂缝甚至比空格引发的剧本污染还要危险。它不只是单纯的混乱,而是一种深层的、根源性的结构缺陷,一种从剧本本身就存在的错误。
也就是说,林昭从根本上,就不是我们系统中本该存在的人。
他被谁写入了这个世界?
或者说,为什么他还能继续存在着?
这些问题,此刻毫无答案,但已经构成了我必须面对的事实。
我将手缓缓放在窗台的边缘,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递给我一丝短暂的清醒。我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隐隐发白,但内心的疑惑却并未因此减轻半分。
对构序厅而言,处理一个干扰型的觉醒者并不困难。标准程序中,我应当提交报告,将这个编号未定的L1觉醒者上报总部,让专门部门接手调查。
但我却在这一刻,产生了强烈的犹豫。
并非出于感情,也并非出于怜悯,而是我对构序厅本身,首次产生了一种我未曾有过的警惕与质疑。
长久以来,我作为一名镜律司的执行官,按照系统与剧本的命令行事,执行规则,保护结构。但现在,当我面对林昭时,我第一次意识到,系统所给予我的规则,也许并非全部真实。
我突然开始思考起更危险的可能性:
如果,林昭的存在并不是偶然呢?
如果,他并不是一个意外出现的干扰个体,而是某个被系统本身所遗忘或者刻意隐藏起来的结构漏洞呢?
那么,此刻的我,到底站在哪一边?
这种怀疑并非毫无来由,而是源于一个更具体的问题:
刚才在清理现场时,我在四号成员终端的回溯界面发现了异常——空格的确被我们成功逼退,但在被撤离的剧本节点中,却意外地标记出一个无法识别的空白记号。
而这个空白记号,指向的正是林昭。
也就是说,就连空格,也无法定义林昭的真实身份。
我抬起头,看着远方开始慢慢变化的天色,耳边似乎又传来风的低语,令我感到内心一阵罕见的寒意。
我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问题,已经不再仅仅关乎某个干扰觉醒者的回收与封锁,而是关乎整个剧本结构的稳定性。
我必须做出一个决定。
是遵守规则,上报总部,移交林昭,接受更高层级的审查和裁定?
还是将他暂时隐瞒下来,等待更多的观察,直到确认他的本质,确认他究竟是否会威胁到整个构序系统?
很显然,按照我的职责,我不应当有这种犹豫。
但此刻,心底那道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却告诉我,这一次,我必须要谨慎一点。
甚至,更激进一点——
我要对系统隐瞒这个人的存在,至少在我彻底弄明白之前。
这个决定不符合我的惯常逻辑,但它符合我此刻的直觉。
更何况,这次任务本就已经出现了太多异常。
若再将林昭上报,一旦他被错误处理,那么很可能,未来所有的问题,都会由此而难以逆转。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光粒,它已经完全消散了,但残留的记忆碎片却始终无法完全抹除,隐约浮现在我的意识边缘,像一段被我拒绝承认却又无法彻底遗忘的梦。
而在这一刻,我终于做出了那个决定:
任务报告中,不会有林昭。
林昭的名字,暂时也不会出现在任何官方文档之中。
至少,在我彻底弄清楚他的来历之前,他将只是我个人权限下的未定义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