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鹤龄及其《杜诗辑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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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惊隐岁月

在度过清初四五年的动荡岁月后,朱鹤龄的人生和著述事业发生了重大转折,首先是他加入了“惊隐诗社”,结识了以顾炎武为代表的一大批具有民族气节和深厚学养的遗民。其次是经历了与钱谦益合注杜诗到分刻各书的恩怨。最后是在此期间,自己的笺注初见成效,《李义山诗集注》出版。这个阶段大约持续了十二年(1650—1662)。

一 惊隐诗社

惊隐诗社的出现,同清初的政治、军事形势密切相关。自清初四五年激烈的武装斗争后,明代遗民由于抗争失败,幸存者多结诗社以图自存,并借文学唱和抒发故国之思、同志之情,或与海上义军秘密联络,互通声息,直至康熙初年郑成功、张煌言领导的海上义军溃退为止。惊隐诗社就是这个时期出现的最著名的遗民社团。

惊隐诗社又名逃社、逃之盟,社员几乎全为遗民。创办于顺治庚寅(1650),终于康熙三年(1664),前后活动了十四五年,创办的地点就在朱鹤龄的故里吴江松陵,主盟者为叶继武、吴炎等人。据杨凤苞《秋室集》之《书南山草堂遗集后》的介绍,并综合其他方志,共计有五十二人,其中既有像朱鹤龄一样在思想学术和文学艺术方面出类拔萃的人物,如著名文史学者顾炎武、吴炎、潘柽章、戴笠等;有称誉一方的诗家,如归庄、吴宗潜、顾有孝、顾樵、陈济生、沈祖孝、周安;有在中国科技史上有一定地位的历法专家,如王锡阐;也有著名的小说作家,如《水浒后传》的作者陈忱。用名家聚集、群彦荟萃概括这个社团,是一点不为过的。这是一个兼有政治、学术和文学性质的社团。政治上看,诗社创始人吴振远、吴宗潜等是参加过太湖抗清的义士,失败后由叶继武所掩护,与当地地主绅士中比较开明的人士结成惊隐诗社,又名“逃社”,显然有作暂时的逃避而谋再举的意图,反清复明的色彩强烈;学术上看,这个团体是顾炎武倡导实学、复兴古学的重要据点;文学上,它公开宣称“乐志林泉,跌荡文酒,角巾野服,啸歌于五湖三泖之间,亦月泉、吟社之流亚也”[19]。先后编撰了《天启崇祯两朝遗诗》《明史记》、《广宋遗民录》等书,还将诗社的酬唱之作辑为《惊隐篇》,后又增之为《岁寒集》。

但惊隐诗社之于朱鹤龄,除了与顾炎武切磋学术并保持终身友谊,又结识了部分社员外,意义似乎并不明显。第一,朱鹤龄是否诗社中人,似乎在有无之间。朱鹤龄的所有传记材料,均未提及加入惊隐诗社之事;乾隆《吴江县志》、乾隆《震泽县志》卷三八《旧事》关于惊隐诗社的记载也独缺朱鹤龄等人。第二,朱鹤龄的《愚庵小集》,几乎看不到惊隐诗社的影子,《集》中不但绝无“惊隐”的字眼,也没有与社中其他重要人物的唱和,就连好友如顾炎武、王锡阐、吴炎、潘柽章、戴笠等人,一篇交往的诗文也没有。第三,《愚庵小集》中确有朱鹤龄与几位惊隐诗社社员的酬唱诗,有的是个别的你来我往,有的是集体的文会,如顾有孝、顾樵、周安数位,但考虑到这几人也参加了后来成立于吴江江枫庵的“招隐”诗社,所以这些唱和更有可能是招隐诗社的活动。

但朱鹤龄参加惊隐诗社,又是确凿无疑的。杨凤苞《秋室集》之《书南山草堂遗集后》一文以及吴炎《吴赤溟集》所附惊隐诗社名单,都赫然呈列了朱鹤龄的名字。尤其吴炎是惊隐诗社的主要人物,所记应是真实可信的。这份名单,大概是诗社成立时全体成员的名单,但惊隐诗社成员的籍里不一,来源分布于苏州、常州、杭州、湖州、嘉兴等地,同时诗社大规模的活动也受到清初政治环境的限制,因此诗社通常的活动,并非所有的成员都能参加,加上朱鹤龄一直潜心笺注,又因生计问题在吴下四处坐馆。所有这些因素,应是造成朱鹤龄在惊隐诗社中若有若无的主因。

朱鹤龄在惊隐诗社的最重要收获,应是与顾炎武的交往。他后来回顾说:“因老友顾宁人以本原之学相朂,始湛思覃力于注疏诸经解以及先儒理学诸书。”[20]所谓的“本原之学”,就是实学:“学者将以明体适用也,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朝章国典,民风土俗,元元本本,无不洞悉。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是谓通儒之学。”[21]实学要求学有所本,学有根柢,反对明人尤其明末的“无本之说”。朱鹤龄的几部经书笺解,兼采汉宋,探赜索隐,拨乱反正,通经致用,具有清初经学的典型特色,是清代经学复兴的先驱之作,应该说与顾炎武有极深的学术渊源。

二 招隐诗社

对朱鹤龄遗民生涯影响更大的是三四年后(1653、1654)成立的“招隐”诗社,这是一个几乎完全由吴江当地人组成的诗社,据袁景辂《国朝松陵诗征》卷二的介绍:

一庵遭乱后,隐居湖浦之荆园,闭门读书,不闻世事,与徐介白、俞无殊、无斁、赵砥之、山子、顾茂伦、樵水、陈长发、朱长孺、徐松之、其叔闻玮、兄弘人、小修、闻夏、弟汉槎结诗社于江枫庵,作《招隐诗》以见志,亦高尚士也。

这几人分别是:吴与湛(一庵)、徐白、俞南史、俞南藩、赵瀚、赵沄、顾有孝、顾樵、陈启源、朱鹤龄、徐崧、吴锵、吴兆宽、吴之纪、吴兆宫、吴兆骞。这些人均为吴江乃至江南一时的杰出人才,其中有经学家,如陈启源,其《毛诗稽古编》是清代经学兴盛的力作;有诗家,最著名的是吴兆骞,其次是吴氏兄弟和徐白等;有选家,顾茂伦所选《乐府英华》、《唐诗英华》、《明文英华》、《江左三大家诗钞》,是清初著名的诗文选本;有画家,顾樵是清初的山水画作者,画品入能,颇有钱刘风味;有史家,如赵瀚曾与潘柽章、吴炎等人合作编撰《明史记》;有游记作家,徐崧游历遍及大半中国,所著《百城烟水》是清初著名的山水游记。

这个诗社的活动情况,比较惊隐诗社而言,是一个纯粹的文学团体。由于大部分社员的文集散佚,现在只能从朱鹤龄和吴兆宽等人的文集中窥其大概。

第一,交流密切。这是一个身份和志向比较接近的团体,成员大多是明代的诸生,不少曾为同学,经历鼎革的剧痛,矢志山林,砥砺气节,在清初严酷的政治氛围中相互慰藉,以文学抒发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

第二,活动的成员和地点不太固定。大概除了成立时成员齐聚于道树庵外,其余的集会大多是三三两两的自由组合。

第三,活动的主要内容,是论文衡艺、切磋学术、抨击时弊,以及诗酒联酬、迎来送往等。朱鹤龄年德颇高,是诗社实际的骨干分子,与诗社成员大多保持了深厚的友谊和密切的来往,如与陈启源常常诗酒唱和,即使在诗社解散后,还经常一起探讨《诗经》,演绎经义。陈启源的《毛诗稽古编》书成,朱鹤龄已离世六年,但在回忆成书过程时,仍归首功于鹤龄:“忆初脱稿时,以质于朱子长孺,赖其指摘得以改正者数十条。今复再易稿,所改正又数倍于前矣。欲求就正之人,不能起长孺于九原也。辍斤息弦之叹,乌能己已。噫,余之有是编也,岂偶然哉。”[22]顾有孝编辑历代诗选和今人诗集,与朱鹤龄商讨最多,多次请他为选本作序。两人在文学造诣和道德襟怀方面十分相近,后人将二人与金之俊称为“浔阳三隐”。徐崧以诗而名满吴越,历游东南山水,每次回吴江,均与鹤龄话旧谊,述见闻,感慨时事,向慕古风。朱鹤龄也因徐崧的介绍和引荐,结识了吴越地区的一时名流,其中知名的是“桐乡汪氏”。吴氏是吴江大姓,文学世家,也是“招隐”诗社的主要成员,吴之纪、兆宽、兆宫、兆骞兄弟皆有诗集传世,与朱鹤龄多有唱和。兆骞在诗社成立一年左右后即罹“江南奏销案”而获罪北遣,鹤龄在数首诗篇中对其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对其杰出诗才叹赏不已。二十年后兆骞获释,鹤龄阅读《秋笳集》,十分推崇。[23]又在给兆骞的信中,以蔡邕、崔骃、韩愈、苏轼等人“无不由贬窜穷荒,万死一生中,享大名,成大著作,以垂不朽”[24]勉之。朱鹤龄是个矜慎少许的人,可对兆骞的称赞,独具慧眼,不吝辞墨,显示了其杰出的文学鉴赏造诣。吴氏的另一兄弟兆宜,未曾参加诗社,落落寡合,闭门著述,所笺徐陵、庾信、《玉台新咏》、《才调》、韩偓五集,发奥探微,洗涤旧瑕,其中《庾开府集笺注》、《徐孝穆集笺注》为《四库全书》著录,与朱鹤龄同为清初的笺注名家。朱鹤龄笺注杜甫、李商隐二集,曾与兆宜有过探讨。可见这一群人,情系故国,绝意归隐,怀抱奇才,勤于著述,坚守文化和历史的责任感,为清初的遗民文学和学术事业作出了杰出贡献,这是一个在史书上应有浓重一笔的遗民社团,可惜今人有关遗民研究的著述中,几乎均付之阙如。

惊隐诗社活动了十二三年,在康熙即位(1662)不久解散;“招隐”诗社问世晚三四年,结束的具体时间不详,但应当与惊隐诗社大致同时。两个诗社走入历史,原因在于政治局势已经改观,清王朝在全国范围的统治逐渐稳定,遗民活动进入了新的历史阶段。

在这十几年中,与那些貌似清高,实质趋炎附势的假遗民、假隐士、假名士不同,朱鹤龄始终不为外界所诱,清苦自守。他的诗篇中有许多描写自己贫穷孤寂、与道偕行、怀才不遇和自勉自励的字眼。这十几年是朱鹤龄重要的学术成长期。他选择了一条适合自己素性的道路,这就是笺注古贤前修的经学和文集,在冥行默察中,同情古人的切身处境和博大情怀,寄寓自己的身世之哀,并以反哺自己固穷守道的意志,寻求一方宁静的精神家园。

三 钱朱之交

与钱谦益的交往,是朱鹤龄学术道路和人生轨迹的一个重要转折。二人交往始于顺治十二年(1654),终于惊隐诗社解散的康熙元年(1662),持续八年。

与朱鹤龄同郡的钱谦益,自崇祯元年(1628)在朝廷的权争中落败归里,主持东南文坛,领袖山林,名望日高,又奖掖后进,门户履满,他的《读杜小笺》和《二笺》也于明亡前一年(1643)交由弟子瞿式耜出版。明亡以后,钱谦益虽带头降清,但随即又参与抗清的秘密斗争,与郑成功领导的海上义军暗通声气。同时撰写《列朝诗集》、《明史》,希望保存一代文献。顺治七年(1650),绛云楼一炬,唯存杜注手稿和一部《金刚经》,钱谦益以为此乃天意,不久归遁空门。然始终对杜注念念不忘。

顺治十一年(1654),在苏州假我堂的一次文人聚会上,朱鹤龄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学界前辈钱谦益,假我堂文宴是抗清斗争转入低潮的背景下,江南士绅和遗民决心抗清到底并相互砥砺风节的一次聚会。钱谦益其时正从事抗清的秘密斗争,陈三岛等数人也是抗清的骨干分子。钱、朱二人相见恨晚,纵谈时事,探讨杜诗。钱氏得知朱氏正在笺注杜诗,已有初稿,喜出望外,引为知己,想起自己的《读杜二笺》尚非全注,遂起意让朱氏帮助自己完成全注的宿愿。自此两人合作注杜。两人自初识至钱谦益去世前后八年,从开始的朝夕过从、切磋学术,结果却演变为一出令人唏嘘的悲喜剧,其中有背景,有喜,有悲,有当事人深情绵邈又复杂矛盾的历史回顾,更留给后人不绝的话题和学术的公案。

说有背景,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钱谦益的《杜诗二笺》虽于明末的1643年附刻于《初学集》,但仅为简注,且非全注。而明朝的覆亡,直接促成了朱鹤龄笺注杜诗,也加深了钱谦益对杜甫的深切同情和时代的认知。于是,在清初动乱的氛围下,在苏州的这次夜宴上,两个对诗圣杜甫无限追慕的学者走到了一起,惺惺相惜,回忆邈远的安史之乱,吟诵老杜的壮烈诗篇,诉说明清之际的人事沧桑,不约而同想到了合作笺注杜诗的构想,为两本杜注佳作作了良好开端。同处鼎革之际、同为苏州学者、同为杜诗的爱好者,还有比这更好的条件吗?

说有“喜”,是指两人经历了一段亲密合作、疑义相析的难忘时光。在苏州聚会之后,钱谦益即为朱鹤龄向当时甲于东南的藏书家毛晋推荐坐馆。在毛晋处,朱鹤龄的学识、视野和学术规范跃上一个新的台阶,见到了许多素日难以接触到的经史书籍,也经常往返于钱、毛两家,就一些学术问题与钱谦益磋商。一年后的顺治十二年(1655),朱鹤龄又应钱谦益之邀,带着倾注十年心血的杜注初稿,来到谦益在常熟虞山的红豆山庄坐馆,“出以就正,先生见而许可,遂检所笺吴若本及九家注,命之合钞。益广搜罗,详加考核,朝夕质疑,寸笺指授,丹铅点定,手泽如新。”[25]能到号称“东南人望”的钱谦益家中坐馆,并得到其亲自指导,对默默无闻的朱鹤龄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荣幸。钱谦益的藏书非常丰富,即使在数年前绛云楼失火后,仍有大量的稀书秘籍,比如自南宋以来一直若隐若现的杜诗吴若本,就是朱鹤龄《杜诗辑注》赖以校勘文字异同的重要依据之一。在钱家坐馆的前后三年中,朱鹤龄尽心尽力,十分勤奋,态度严谨,钱谦益大加赞赏,在结束坐馆时为其书作序,说:

其勘定是编也,斋心祓身,端思勉择,订一字如数契齿,援一义如征丹书。宁质毋夸,宁拘毋偭。宁食鸡跖,毋噉龙脯;宁守兔园之册,毋学邯郸之步。斤斤焉取裁于骚之逸、选之善,罔敢越轶。近代攻杜者,觅解未憗,又从而教责之,章比字栉,俨然师资。[26]

这个评价,既是对朱氏治杜成果的肯定,也可看出对两人亲密合作的欣慰和满意。更主要的是,两人的合作和反目后的角力,为后人留下了两部重要的杜诗注本,两个注本各有千秋,各擅胜场,开启了清初治杜的序幕,沾溉了有清一代众多的杜诗学者,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值得肯定的可喜之处。

朱氏初馆钱家三年(1655—1657,实际满二年)。在完成杜注的二稿后,朱氏又在钱氏的提议和支持下,开始笺注李商隐诗集,并在顺治十六年(1659),出版了《李义山诗集注》。这是他出版的第一部撰著,也是清代有关李商隐诗注的开山之作。在此之前,李商隐的诗歌虽引起众多学者和诗家的浓厚兴趣,但注本稀少,仅有的前代刘克、张文亮二注也久已散佚。明代末年,释道源始有笺注,但冗杂寡要,且未刊刻;钱氏族人钱龙惕也有简单的笺解。朱鹤龄的《李义山诗集注》汲取了两家和其余旧说的精华。其最有创见和影响深远之处,是在李商隐诗歌的底蕴方面,改变了自宋代关于李商隐“放利偷合”、“诡薄无行”的恶谥,认为其诗“乃风人之绪音,屈宋之遗响,盖得子美之深而变出之者”[27],奠定了有清一代李商隐诗注的大致方向。清代李诗注家,比较重要的有吴乔、陆昆曾、徐德泓、姚培谦、屈复、程梦星、冯浩七家,大多继承朱氏的指导思想,拾遗补缺,使李注日臻完善。故朱氏摧陷廓清之功,是不言而喻的。由此也可看出,没有钱谦益的支持,朱氏的杜、李二注不可能取得如此成就。

说有“悲”,是说两人的合作从惺惺相惜开始,却最终以反目的悲剧谢幕。以钱氏的地位和声望,朱氏对其始终敬重有加,能得到钱氏的教益指正,一直是朱氏的心愿。这种敬重的心态,从朱氏请求钱氏为《杜诗辑注》作序的《投赠钱宗伯牧斋先生二十五韵》长律,以及钱氏离世后朱氏所作的诗歌《闻牧斋先生讣二首》和回忆文章《假我堂文宴记》中得到证明。关于两人交往过程和交恶缘由,后有专章叙述,此不赘言。但二氏之争为学界留下两个著名的注本,也是值得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