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一个诗学语词的理论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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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先生在写给沈兼士的一封信中说:“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陈寅恪集·书信集》)。一个字往往是一个意象、一种象征、一段记忆,一个字便是一部文化史,潜藏着一个民族恢弘的历史记忆和精神意蕴。金耀民同学的《味——一个诗学语词的理论批评》,就是从一个字入手,分析中国古典诗学独特的审美感受,寻找中国文学批评理论形成的理论脉络。作者的角度新颖,视野开阔,分析深入,启人心智,读后生出许多联想和感慨。

“味”本来是物理的生命感受,而在中国文化里,“味”却是包含着政治、历史、哲学等丰富的文化意义,特别是在中国文学里“味”更转变成一种精神和审美的体验。钱锺书先生在《论通感》一文中指出,在文学世界里经常出现一种“感觉的挪移”的通感(synaesthesia)现象,即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眼、耳、口、鼻、舌等各个器官不分界限,于是“颜色似乎有温度,声音似乎有形象,冷暖似乎有重量,气味似乎有锋芒。”从这个意义出发,其实文学艺术的“味”的体验,是一种典型的美学通感,即将生理饮食的滋味品尝,转变为精神层次的审美享受。

人是离不开食物的,而“味”的体验不是简单的充饥、果腹,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生命体验。饥饿的人的简单生理需求并不需要“味”的感觉,“味”是一种超越简单生理需求的精神境界,因此在中国文化“知味”的意义,便是知政、知文,便具有文化的思想的艺术的多方面的意义。

早在西周末年,中国古典哲学家就提出了“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国语·郑语》)的思想,所谓“和”就是不同性质事物的有机融合,是世界丰富性多样性的体现;而所谓“同”则是同一性质事物的简单相加,是世界单一性同质性的组合;多样性的“和”让世界充满生生不息的力量,而单一性的“同”最终会导致世界的毁灭。在谈到和同之辨时古代思想家经常举的例子便是“味”。《左传·昭公二十年》记载齐景公与晏婴讨论“和”与“同”的区别时,特别强调“和如羹焉”,深刻的哲学命题付诸于日常生活的滋味表述。在这段对话里还提出了“声亦如味”的理论,在晏婴看来欣赏音乐正如品尝食物的味道,音乐与味、诗与味存在着内在的精神联系。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也是将口中的味道引申为文学艺术的审美感受,“声亦如味”的哲学命题,正是中国古典“诗味”理论的思想基础。

钟嵘“滋味说”代表着中国古典“诗味”理论的成熟。钟嵘《诗品序》“滋味”一方面是文学创作的方法,强调“众作之有滋味者也”,而另一方面也是审美标准,“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自此“滋味”“韵味”等就成了中国古典诗人追求的审美境界。围绕着“味”的中心语词,中国古典诗学建构了独特的审美体系,如文学发生的“兴味”、“情味”,文学创作的“滋味”、“趣味”,文学鉴赏的“品味”、“余味”等等。

作者在写作中也沿着中国古典诗学的理论术语,见微知著,循循道来,从“兴味”出发,沿着“滋味”“韵味”“淡味”“禅味”“趣味”的理论线索,建构起中国古典“诗味”思想的理论体系。人们常说要抓住“诗家三昧”,而作者这里抓住的不是“三昧”,而是“三味”,即诗歌创作的兴味,诗歌艺术的滋味,诗歌鉴赏的韵味。

耀民同学的著作是在他博士论文基础上完成的,他读博士的时候已经不算年轻了,而那段日子他家务繁忙,又承担着繁重的教学任务,但耀民同学持重坚韧,很少谈及个人的困难,孜孜矻矻,昼夜兼程,终于顺利地完成了论文写作,取得了博士学位。在生活的路上,每一次从困难中走出都是一次成长,回首过去的岁月,也一定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是为序。

傅道彬

2020年9月23日于以宽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