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演红楼:《红楼梦》之梦的神话原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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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梦与神话原型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为阅读它的读者设置了一个谜:人物特别是女性人物的悲剧命运都重复了贾宝玉的梦(“金陵十二钗簿册”和“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和她们自己的梦,她们的悲剧命运仿佛是被贾宝玉和她们自己的梦决定的。这也许就是《红楼梦》描写了那么多梦和书名被赋名为“红楼梦”的根本原因之一吧。《红楼梦》的叙述存在两个系统:一个是神话(梦)的系统,另一个是现实生活的系统。这两个叙述系统是紧紧地绾结在一起的,其绾结的方式就是梦预先表现了人物的悲剧命运,而人物实际的悲剧命运是对梦的重演。曹雪芹的匠心、《红楼梦》的深刻主题就隐藏在这种梦的预示和人物对梦的重演过程之中。

从原型批评的角度看,《红楼梦》的梦是神话的象征。《红楼梦》的梦的系统很大程度上是神话系统,因而,《红楼梦》的梦和现实的两个系统实际上就是神话系统和现实系统,梦和现实的绾结实际上就是神话与现实的绾结。曹雪芹之所以写了那么多梦,就是要以梦的方式表现象征神话,进而表现人的潜意识和原型,而人物对梦的重演就是对神话的重演,对原型的重演。对原型的重演这才是曹雪芹最伟大的创造目的之所在,也正是《红楼梦》核心主题之所在。《红楼梦》的梦是属于神话性质的,因而就必须在神话系统中解释《红楼梦》的梦。

一 梦的谜底:梦见的是神话

《红楼梦》为什么要写那些梦,那些梦究竟要表现什么,有什么意义?这在小说中是有非常隐秘交代的,但这个交代并非是直接说出的,而是隐藏在梦的艺术表现里。

甄士隐做的那个石头变成神瑛侍者的梦是接着开篇作者叙述的“石头记”神话而出现的,甄士隐的梦与开篇的“石头记”神话共同构成了“石头记”神话的整体。但是,甄士隐的梦与开篇的“石头记”神话仍然属于两个单元,一个单元是神话,另一个单元是梦。

开篇第一回作者就叙述了一个“石头记”神话,这个“石头记”神话是起源于女娲补天神话的。女娲炼石补天所剩的顽石,幻形入世,经历了尘世的沧桑变幻之后,最终又复还于石头。之所以会有这一系列的变化,是因为三个神话人物所致:两个是一僧一道,他们来到青埂峰下,见着那块鲜莹明洁的石头,又缩成扇坠一般,觉得形体是个灵物,“只是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几个字,使人人见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第一回),然后携它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走一遭。

然后又交代了这个“石头记”神话的结尾:“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那块几经变幻的石头重新回到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

作为这个神话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一百二十回,还叙述了一僧一道,夹住宝玉,三人登岸飘然而去。三人其中一人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顽石幻形为一块玉,还变成神瑛侍者,又变成贾宝玉,经过十九年的现实生活——“下凡历劫”之后,又重新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这当然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神话。按照原型批评家弗莱的界定,“主人公在性质上超过凡人及凡人的环境,他便是个神祇;关于他的故事叫做神话,即通常意义上关于神的故事。这种故事在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但通常并不列入规定的文学类型之内”[17]。石头下凡历劫的故事,石头在“性质”上就是超人,而它又超越于它的生存环境,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这个远离世俗社会的石头可以变成现实中的玉和贾宝玉,然后又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

在这个神话中还包含着另外的情节性内容,即,贾宝玉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到现实世界,并不是一僧一道直接变化的结果,而是经过了太虚幻境中的警幻仙姑的“挂号”批准,警幻仙姑要使一些“情鬼”从孽海情天“下凡”,经历现实世界对其“警幻”。这些内容补充到“石头记”神话内容之中,从而使“石头记”神话更为连贯、丰富和完整。

《红楼梦》的“石头记”神话是与贾宝玉的现实人生形成了一体化的表现形式的。曹雪芹之所以要在展开贾宝玉具体的现实人生故事之前,先叙述一个“石头记”神话,并且还使这个“石头记”神话与贾宝玉现实人生故事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其目的就是要以“石头记”神话作为贾宝玉人生的原型。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到现实世界走了一遭之后,又重新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原型,而贾宝玉的现实人生重演的就是这个圆形的原型。

甄士隐的石头变成神瑛侍者的梦,就是接着开篇的这个“石头记”神话而来的,甄士隐的梦既交代了神瑛侍者这个神话人物的来历,又讲述了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的“木石前盟”,还阐明了贾宝玉为何衔玉而生。甄士隐梦的主要内容都是隶属于整个“石头记”神话的,毫无疑问,甄士隐梦见的就是神话。

关于“石头记”神话,曹雪芹可以有几种构思方式:第一,曹雪芹完全可以像“太虚幻境梦”那样,以贾宝玉或以甄士隐梦见的方式来表现“石头记”神话;第二,曹雪芹完全可以像开篇的“石头记”神话那样,把甄士隐的梦换成叙述人角度的叙述。但是,曹雪芹完全舍弃了这两个视角的叙述,而采取了神话与梦的结合,以甄士隐梦见神话的形式来表现,这样,甄士隐的梦便与开篇叙述的“石头记”神话形成了一种结构完整的神话形式。

文学作品的意义不仅是以故事即人的行为表现它的意义的,情节性的意义是一种显在的形式和意义。文学作品还以形式的排列组合形成的结构来生发成一种新的形式意义。这种形式的排列组合结构及其生成的意义是潜隐的,常常是不易被人察觉的。艺术理论家贝尔说,所谓艺术,就是“有意味的形式”,著名的艺术形式研究学者苏珊·朗格曾深刻指出,艺术家的创造常常体现在抽象形式的创造上:“这种最抽象的形式是指某种结构、关系或是通过互相依存的因素形成的整体。更准确地说,它是指形成整体的某种排列方式。”[18]从内容方面看,甄士隐的梦与开篇的“石头记”神话确实构成了一个更具体、更连贯、更丰富、更完整的“石头记”神话,没有甄士隐的梦,“石头记”神话将是不具体、不连贯、不丰富、不完整的。

甄士隐的梦是有着丰富内涵的:

首先,甄士隐的梦和开篇的“石头记”神话是两种形式。甄士隐的梦虽然表现的也是“石头记”神话内容,但其形式是梦的形式,是由梦的意象构成的。梦的形式虽然也表现了“石头记”神话内容,但是梦的形式毕竟与神话还有截然不同的形式意义。梦是由甄士隐做的,这源于甄士隐的心理,是甄士隐心理内容的外化形式。而神话虽然也有心理内容,但是它毕竟是由叙述者讲述的一个现成的文本。尽管“石头记”神话是曹雪芹改写再造的神话,它也是以一个既定的先在的神话而被叙述出来的,这就明显区别于梦的心理表现的形式。而既定的先在的神话文本是有它固定不移、约定俗成、形成传统的内容的。

其次,甄士隐梦见的是神话,说明神话已经成为甄士隐的心理内容。甄士隐的梦,梦见的是来自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那块石头,到太虚幻境被警幻仙姑变成了神瑛侍者,后来又转世成为贾宝玉。这种内容是对开篇叙述的“石头记”神话的接续,但它却是被甄士隐梦到了。这就说明,甄士隐的心理是与神话相通的。为了特别强化它的神话性质,曹雪芹还把这个石头故事的起源与女娲炼石补天相衔接。石头变成通灵宝玉又变成贾宝玉的故事,是发源于女娲炼石补天故事的,而女娲炼石补天是一个最典范的神话,石头故事与这个典范神话相衔接,这就毫无异议地把整个石头故事定性为神话。这就说明,甄士隐梦见了石头故事就确定不移地是梦见了神话。

最后,甄士隐梦见了神话,还隐喻了后面所有人的梦都是梦见了神话。曹雪芹之所以不是采取像贾宝玉梦见太虚幻境那样,而是先叙述了“石头记”神话的部分内容,然后让甄士隐梦见了“石头记”神话的另一些重要内容,这是一种把梦的形式嫁接在神话形式上的创作方法。曹雪芹是要以梦的形式嫁接在神话形式上的方法告诉人们:甄士隐虽然做的是一个关于石头故事的梦,但它实际上梦见的是“石头记”神话。更为重要的是,曹雪芹还要以这个嫁接在神话形式上的梦告诉人们,他后面所写的大多数梦都可以像理解甄士隐梦见神话这样来理解。作为《红楼梦》的第一个梦,甄士隐的梦生发出这样的必然逻辑:因为甄士隐的梦是等于神话的,又因为其他的梦与甄士隐的梦相类似,因而,所有的梦也都是等于神话的。曹雪芹以把甄士隐的梦嫁接在神话形式上的方法,把所有的梦都嫁接在了神话上。甄士隐的梦具有隐喻的意义,它隐喻了《红楼梦》所有的梦都是具有神话性质的梦。

就这样曹雪芹通过把梦嫁接在神话形式上的方法,将《红楼梦》所有的梦都再造成了种种神话。《红楼梦》的梦就是《红楼梦》的神话。因而,《红楼梦》梦的系统实际就成了《红楼梦》的神话系统。

二 梦见神话就是梦见集体无意识

曹雪芹以甄士隐梦见神话为例,意在表明小说中所有的梦都是在表现神话。曹雪芹之所以要强调他所描写的梦的神话性质,就在于曹雪芹要用神话表现人内心深处不为人理智所察知的集体无意识。

关于神话表现集体无意识,我们还不能看到曹雪芹这方面阐释的具体材料,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对甄士隐“石头记”神话和贾宝玉“太虚幻境梦”表现的神话,——包括整部《红楼梦》的梦的描写,无疑是建立在他充分的梦的知识背景和神话学背景基础上的。

整部《红楼梦》的梦都属于曹雪芹再造的神话,因而,探讨神话的意义就显得十分重要。曹雪芹开篇就运用了上古女娲补天的神话,就包含着对神话表现集体无意识的运用,并以这个神话统领着整部《红楼梦》神话的意义和潜意识表现。女娲补天的那个“天”,其实是象征宇宙或者说象征世界的。我们把满族最早的神话《天宫大战》与女娲补天神话进行比较,就会获得明朗的认识。《天宫大战》是一种创世神话,天母阿布卡赫赫创造了宇宙即创造了“天”,但是恶魔耶鲁里却给宇宙带来了冰天雪地和黑暗,所有生命几乎都灭绝了,是阿布卡赫赫又重新创造了宇宙即创造了“天”。在《天宫大战》中有一种二元对立的结构:阿布卡赫赫是创造“天”的女神,而耶鲁里则是毁灭“天”的恶魔;是女神战胜恶魔重新创造了宇宙。注意到神话背后的文化语境,也就是叶舒宪先生强调的文化大传统,我们就会明了女娲补天神话的文化意义:在女性文明被男性文明转换大背景的语境中看《天宫大战》,我们就会清楚,创造“天”并在恶魔破坏“天”重新“补天”的阿布卡赫赫女神是人们崇拜女性文明的象征,而恶魔耶鲁里则是毁灭女性文明价值的男性文明价值的象征。在《天宫大战》的参照下,看女娲补天神话的“天”,就是以女性文明模式为主导的社会。女娲补天神话正是在那个女性文明模式被转换为男性文明模式的大背景下产生的。女性文明创造、奉献、产出、涵养、和平等价值观的“天”正在被男性文明的征战、杀戮、掠夺、占有、践踏的价值观所破坏。因而,人们想象了那个曾经创造了人类即创造了宇宙(“天”)的女娲重新“补天”,即重新创造以女性文明为价值标准的世界。女性文明在男性文明模式的压迫下,它变成了一种潜意识。这种属于潜意识的思想人们不能明确表达,只能用一个意象化故事来表现。女娲补天便成为对女性文明呼唤的潜意识表达的神话。人们创造、重新聆听或阅读这个神话的时候,意识层面听到和看到的是女娲补天的故事,但在潜意识层面所感到的则是对女性文明眷恋和呼唤。女娲补天和《天宫大战》神话所表现的意义是同样的。在《红楼梦》的一开篇,曹雪芹就表现了女娲补天神话,可见他的良苦用心。

坎贝尔对神话的力量给予高度评价:“把神话说成是无穷无尽的宇宙力量注入人类文化现象的孔道也绝非言过其实。原始的和历史的人类的宗教、哲学、艺术、社会形式、科学技术的主要发明,使人不得安眠的梦,全都产生于基本的神话魔法指环”[19]。一切都产生于神话,那么,神话产生于什么呢?坎贝尔发出这样的提问:“这种永恒的幻象的秘密是什么?这种幻象衍生于头脑深处的什么地方?为什么在多种多样的服装下面,任何地方的神话都是相同的?神话所能给人的教诲又是什么?”[20]坎贝尔所说“永恒的幻象”和“幻象衍生于什么地方”指的就是潜意识。坎贝尔说:“梦是个人化了的神话,神话是消除了个人因素的梦。在相同的一般情况下,神话和梦都是心灵动力的象征。”[21]坎贝尔是深受荣格影响的原型理论家,荣格关于幻象和神话的关系的阐释,对于理解神话的文化内涵是大有裨益的。

荣格说:“在潜意识的这种层面存在着神话模式,它产生的内容不能被归属于个体,甚至与做梦者的个人心理完全相反。”[22]这在我们的理解中是非常神秘的,人之所以可以梦见他没有经验过的内容,就在于这是人对祖先心理的继承。荣格说:“我们的心灵有它自身的历史,正像我们的身体有其历史一样。……我们的潜意识,像我们的身体一样,是过去记忆的仓库和纪念馆。对潜意识集体心灵的结构的研究,将会获得和比较解剖学一样的发现。……在数百万年的过程中,大脑被建构起来,并且它代表着以其作为结果的历史。正像身体一样,它自然地带有它这种历史的痕迹。如果你深入探索心灵的这种基本结构,你自然会发现原始观念的痕迹。”[23]正是这种原因,个体的心灵中包含着他所由来之的集体记忆。荣格进一步揭示:“我们对潜意识心灵的探索所能企及的最深处,是这样一种层面:在这里,人不再是截然不同的个体,他的心灵扩展并融合到人类心灵当中——不是有意识心灵,而是人类的潜意识心灵。在潜意识心灵方面,我们是完全相同的。”[24]荣格认为,人的意识内容有三种来源:“意识的外部心理内容首先源自于环境。此外这些内容还有其他来源,例如,记忆和判断过程。此两者属于内部心理区域。意识内容的第三种来源是心灵的黑暗区域,即潜意识。”[25]关于潜意识,荣格这样界定:“无意识的表层或多或少是个人性的;我称之为个人无意识。但是个人无意识有赖于更深的一个层次;这个层次既非源自个人经验,也非个人后天习得,而是与生俱来的。我把这个更深的层次称为集体无意识。我之所以选择‘集体’这一术语,是因为这部分无意识并非是个人的,而是普世性的;不同于个人心理的是,其内容与行为模式在所有地方与所有个体身上大体相同。换言之,它在所有人身上别无二致,并因此构成具有超个人性的共同心理基础,普遍存在于我们大家身上。”[26]但是,这种“普遍存在于我们大家身上”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投射成了神话、传说、童话等,因而,在神话等解读就可以把握到集体无意识。

曹雪芹表现的神话理念在荣格的原型理论那里得到了深刻的揭示。在女娲补天神话中,曹雪芹深刻地把握到了集体潜意识投射成为神话的秘密,深刻地把握到了神话是集体潜意识对应物的象征方式,也深刻地把握到了人们用神话方式表现集体潜意识的秘密。正是基于对梦表现神话的这种理解,曹雪芹才创造《红楼梦》的梦。

甄士隐梦见神话,说明了甄士隐梦的深刻内容。《红楼梦》虽然创造了那么多的梦,但是关于梦,除了借贾宝玉的嘴说过:“有这梦便有这事”等极少的话语之外,曹雪芹极少表现他的梦的理念。因而,我们也就只能根据梦的描写来探测曹雪芹梦的理念。甄士隐梦见“石头记”神话、贾宝玉梦见太虚幻境神话等,非常清楚地表现了一个最大的特点,他们梦到的内容不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经验,而是完全超出了他们自己的生活经验,是他们自己根本没有经历过的生活经验。甄士隐梦见的“石头记”神话,是甄士隐的现实生活所不曾经历的。贾宝玉梦见的太虚幻境,看到的“金陵十二钗簿册”和“红楼梦仙曲十二支”,也是贾宝玉在现实世界从未接触过的经验与知识。但是,甄士隐和贾宝玉偏偏就梦到了它们。在甄士隐的梦和贾宝玉的梦的描写里,显然蕴含着曹雪芹借梦表现神话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