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房间里的幽灵小姐
“下次能不能麻烦你走正门？”石杖明向不速之客抱怨道。
大半夜从窗户里翻进来一个人对心脏实在有点不好。
夏目铃轻快地跳下窗沿，赤脚踩着地板走过来。
她行动时真的像条稀薄的影子，完全没有声音泄露。
“没有C4炸弹的话我不习惯从正面突破。”
“那我是不是还得多谢你一开始上门的时候只是掏枪威胁？”
他打开衣橱，搬出一块卡通鲨鱼造型的软垫递给对方。
少女接过垫子，铺到身下坐好：“我来看一看你画到哪里。”
她可以乖乖接受石杖明惩罚，表现得像是人畜无害一样，但交换条件是他得继续把《我杀》画下去，送她回原来的世界。
“连第三页都快要完成了。”
石杖明移开电脑椅，向她炫耀进度。
然而坐在软垫上小小一只的女孩却眉头微蹙：“……怎么这么慢？”
出现了，绝对不能对漫画家说的话之一。
如果用他笔下的人物画风来表示，现在的石杖明额头上应该会冒出很多“井”字。
“听好，一话漫画单纯是分镜草图一般都要花上数天的时间。漫画家比谁都希望能做到天天更新提高赚钱效率，但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下一话怎么还不出来？画师肯定在偷懒吧！】【一个月才更一话，你这样是无法和周更漫画竞争的。】【作者死了吗？】……看到这些评论我也是会心痛的！”
他充满气势地冲到夏目铃面前，抓住她的双肩前后摇晃。
“呃……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正在努力。”
少女高举双手，顺势摸摸漫画家的脑袋。
你简直是可以成为我妈妈的女人！
她虽然不擅表达感情，但并不是没有心，身为作者的他再清楚不过。
“虽说如此，但我对漫画行业本来就不太了解。”
夏目铃推开有赖在自己怀里趋势的石杖明，“我原本生活的世界，到底是如何创造出来的？”
就如同地球上的人类一定会思考生命从何而来，甚至仰望无垠的星空，试图穷究宇宙的起源。
认识到自己是漫画角色后，夏目铃同样会产生类似的困惑，甚至会比现实人类想得更深。
“手绘的话，一般会先设定脚本，就和小说的大纲一样，明确作品定位和这一回的主要情节，做好人物设定。”
石杖明正经地谈起工作，“接着是画出分镜草稿、调光上色，最后还有对话框和文字，一般是画图的时候就画好，文字用铅笔写上，最终扫描到电脑里……当然数码绘的话就方便一点。”
“听上去真复杂。”
她偏过脑袋，“我猜大概要自己看了才能明白。”
“哦？你对漫画有兴趣吗？”
他兴致勃勃地指点，“最近这几本《情书与13岁女演员》、《电锯人》、《碧蓝之海》我都挺推荐的，还是说更喜欢经典的……”
“你的。”
夏目铃打断道，“你不也是漫画家吗？我想看你画的其它作品。”
“……也不是不行。”
石杖明起身从书柜里抽出本刊物，打开到某一页后交给她。
占据整面的彩插描绘着一个狭小而整洁的四叠半房间，有位身穿雪白连衣裙的短发女孩子坐在电视机前，只展现出背影，右上角则是漫画的标题——《房间里的幽灵小姐》。
夏目铃正想翻页看内容，动作却忽然停顿住。
“难道是，恐怖题材？”
她有些僵硬地抬起头，“封面上的这个人会突然转过头，露出没有五官的脸——”
“住口！幽灵小姐很可爱你不许说她！”
石杖明维护自己笔下的第一个正式角色。
然后他立刻想到了夏目铃踟蹰不前的理由：“我记得夏目害怕鬼来着？难怪你不敢往下看。但放心吧，不是你想的那种内容。”
在人物塑造中，反差是很重要的手法。
例如战力强大但平时吊儿郎当的没溜剑士、冷若冰霜但偏偏只对男主人公露出笑颜的女主角……以及害怕幽灵的杀手少女。
《我杀》第二话中，就有她不敢进游乐园鬼屋，一个人在外面等少女乐队里的其他成员出来时的情节。
这是他设置给夏目铃的“萌点”之一——还是说，原来世界里的她本身就是这种性格的人，只是藉由他之手呈现呢？
“……我不可能害怕区区作者先生画出来的区区漫画。”
明显被激将的少女露出愠怒的脸。
“你有没有意识到这话把自己的出身世界也骂进去了？”
不等石杖明吐槽完毕，她就猛地翻到下一页。
接着又一页。
沙沙的纸张翻页声流淌在岑寂的房间中，对于创作者来说这大抵是世间最为美妙的交响乐。
为作品能吸引读者到欲罢不能的地步而高兴，看到对方停下阅读就暗自担忧是不是这段情节画得不妥，遭受批评时会愤怒，自怨自艾到想要就此放弃，可是哪次都没有成功。
因为将心中的故事讲述出来，就是件如同登上银河铁道列车、点燃分享给他人的天蝎之火，既痛苦又快乐的事。
石杖明撇下逐渐沉浸在漫画中的少女，安静地离开卧室。
水银一样的月光透过她打开的窗户，慢慢地移动到房间中央时，夏目铃合上手中的刊物，长出一口气。
“还……不错。”
这时，房门再次打开。
石杖明端着托盘和杯子进来，放到少女面前。
“不管是看完一本小说还是漫画，来点零食和热饮都不错——但是看的时候不准碰，会弄脏纸的。”
“谢谢。”
夏目铃放下漫画杂志，伸手拿起一枚烤得正好的曲奇饼干。
香甜馥郁的滋味很快在口腔扩散开来。
在原来的世界，她还从来没有品尝过类似的东西。
伪装身份去上学的过程中虽然受邀请加入了一个乐队，但仅仅只是将她们当作表面的掩饰，等意识到大家其实都是不错的人时，已经是要去和组织决战的前夜。
我也希望能有深夜女子会一样的经历……不过和男生待在同一个房间，阅读漫画，似乎也不错。
她看着石杖明坐到床边，将一块曲奇丢进嘴里：“味道很好吧？月火最近实验新做法，烤了一大堆放在冰箱里。”
“嗯。”
夏目铃点点头，在鲨鱼软垫上抱住双膝环坐。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暴露在外的脚趾蜷缩又放开，像是湖边被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石子。
少女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漫画……我觉得挺好看的。”
石杖明双眼一亮：“还有吗？”
“咦？”
“感想，多来点多来点”
他就爱听这个。
但杀手显然没把技能点加到漫评上，她支支吾吾憋了一会儿：“确实并不恐怖，我没想到会是单元剧的形式……”
《房间里的幽灵小姐》的主角是一名被困在公寓空房间的地缚灵，整个故事以单元回的形式展开。
她有时帮助童年住过这间公寓的盲人女性找到遗失在房间角落里，过世的哥哥以前赠送的锡制玩偶；
有时倾听同一栋楼高中女孩子租客的恋爱烦恼，好心去帮忙却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有时冒充笔仙，吓跑探灵的直播团体；
还有时候剧情甚至单纯只是在描绘主角一个鬼悠闲地在空房间度过白日时光。
“整体上有些平淡，但风格比较舒适，而且女主角刻画得很可爱——虽然我还是没办法接受幽灵。”
夏目铃小声嘀咕，加上一句补充。
“然而像幽灵、恶魔、妖怪、兽耳娘之类的特殊身份，放作品里都是可以丰满人设的记忆点。”
有新读者夸奖他的漫画，石杖明当然很开心。
“比如杀手？”
夏目铃摇摇头，“我不太能认同自己付出的努力全部都是为了贴上一个角色标签……那就是我的人生。”
“你说得也对。”
石杖明回忆起那个他从没画过的梦境。
“不过夏目，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敢问你。”
他注视着少女，“假如你没办法回到原来的世界打算怎么做？”
“没有回去的办法……”
显然她也思考过类似问题，心情有些低落地垂下脑袋。
“因为你目前是我画过的漫画中唯一一个来到现实的人物，如果不是我的画有特殊之处，而是你是特别的呢？”
石杖明假设道。
甚至更极端一点，夏目铃所生活的原世界根本不存在，就如同“世界可能是五分钟前被创造出来”的理论一样，她也是昨天才化假为真降临到现实呢？
“到时候再想吧。”
最终，她搪塞而过，“那本漫画还有后续吗？”
“唔，我记得当时连载的每一期应该都买了……”
石杖明起身寻找，抽出承接上本《房间幽灵》内容的刊物坐回床沿。
他刚刚打开，便有股淡淡的清香袭入鼻间。
娇小的少女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身边，专注地盯着其中内容。
或许是因为注意力被分散，而且处于安全环境中的缘故，夏目铃并没有平日的高度警觉，像是从流浪猫做回家猫一样放松了身体。
她纤瘦的肩膀轻轻靠过来，隔着睡衣能感受到比常人稍高的体温。
石杖明略微有些僵硬地擦了擦手，拨动书页到相应位置。
夏目铃的视线左右移动，扫到页尾后用肩膀撞了撞他，同时将月火流曲奇饼干送进嘴里，如同仓鼠一样啃起来。
……你该不会是为了边吃边看才让我帮忙翻页吧？！
不过少女的身体很柔软，为他对人体的描绘提供了新的灵感，所以原谅你了。
石杖明翻到新的一页，估计差不多了便准备动手。
但这次还没收到来自杀手小姐的提示，于是她拍拍手甩掉饼干屑，然后按住他的手背。
“作者先生打算以后都把画漫画当成职业吗？”
夏目铃一边阅读内容，一边平静地问道，“我对杀死他人这件事并没有特别的喜好，但你好像本身就很喜欢漫画。”
“嗯，目前我的短期目标是拿下漫画赏，长期目标是有朝一日狠狠打肿千早同学的脸。”
闻着她发梢间自家的洗发水气息，石杖明下意识地答道。
“千早同学是谁？”
“和我同社团的宿敌，迟早有一天要让她对我的漫画顶礼膜拜，一发售就买三本传教用。”
“嗯哼，你很想得到她的肯定呢。”
杀手的直觉如手术刀般精准。
她微微叹气：“真不公平，你了解我的一切，我却对作者先生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那先从改变称呼开始如何？”
石杖明提议，“反正要住在这里一段时间，你老是作者先生作者先生得叫也会有露馅的风险。”
“好吧，石头先生。”
“是石杖！”
“市长先生。”
“我一下子踏入政坛了么！”
“失常先生。”
“这名字听上去应该被关进阿卡姆疯人院啊？”
“对不起，咬到舌头了。”
夏目铃面无表情地说。
谁会信啊！
她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不高兴的情绪中。
“那么石杖先生，我差不多该回自己房间了，这本没有看完的漫画可以借我吗？”
少女拿走杂志，移开肩膀询问道。
“拿去吧，不要熬夜。”
石杖明挥挥手，忍不住摆出了对自家妹妹的态度。
“我可是受过抑制睡眠时间和高效休息的训练的。”
夏目铃抱着漫画走向房门，忽然又停住脚步，转过身。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我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我一个来到现实，或许因为是你的爱与热情太强烈的缘故？”
她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将前日石杖明的话原路奉还。
目送少女的背影离开后，他捡起地上的鲨鱼垫子，重新塞进衣柜。
“难道真是因为我特别偏爱夏目铃这个角色，让她获得了生命？”
石杖明自言自语，“就和灌注感情的老物件会成精一样？那我对自己其他漫画角色的爱看来不够啊。”
砰地一声，本已关好的衣柜门忽然弹开，带有少女余温的鲨鱼垫掉到地上。
有风？
他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窗户。
简直像是衣柜里有什么东西把夏目铃坐过的鲨鱼垫丢出来一样。
石杖明重新再把软垫放回去。
“难道家里闹老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