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往事如烟 八
第八章 往事如烟 八
待她睡熟,我轻手轻脚退出内室。廊下的更漏已过子时,秋风卷着落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响声。
"小姐,您的卧房都收拾妥当了。"徐嬷嬷提着灯笼迎上来,小声道,"还是从前的陈设,一点儿没变。"
推开熟悉的雕花木门,果然连床帐的颜色都还是出嫁前的雨过天青色。妆台上的铜镜、书架上的话本……
甚至窗前那盆枯死的兰花,都保持着记忆中的模样。
"姑夫人一直不许人动这屋子..."徐嬷嬷放下灯笼,声音更低了,"说小姐总有一天会回来住的。"
我心口猛地一疼,忙转身去拨弄烛花掩饰情绪。
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溅在鎏金烛台上,像一滴凝固的泪。
"您先歇着,奴婢去煮安神茶。"
"不必了。"我拦住她,"你也累了一天,下去歇着吧。"
徐嬷嬷退了出去。望着窗前那盆兰花,我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这还是那个曾经在春日宴上夺得魁首的云翩翩吗?
春日宴…春日宴…
大琰十六年三月三,我尚待字闺中,曲江畔的垂丝海棠开的正艳。我趴在云府绣楼的窗棂边,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笙箫声,手里的绢帕绞成一团。
忍不住飞奔下绣楼,跑到姑母跟前:“听说今年的春日宴要整整举办三日呢,江边有百戏杂耍,还有胡商带来的波斯幻术。”
我拽着姑母的袖角晃了又晃。
姑母蹙着眉:“这种场合,岂是你这种官家贵女能去的?民间男女相亲,借着这样的活动场合来相看罢了,如此粗鄙的场面,你作为云府郡主,怎能出现?”
我就知道姑母不会同意,赌气扯了扯腕上的珍珠手串:“过几年你和爹爹不知要把我许配给哪位朝中大员,等嫁作人妇,更没机会外出游乐了!”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姑母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茶几上。
“身为丞相之女,尚未出阁,满口嫁娶成何体统。”
她猛的站起身,指尖捻动佛珠的速度都快了几分,又厉声吩咐管家:“这三日内,都不许给小姐开门,谁也不许放她外出,否则拿你们是问!”
管家在门外惶惶点头,姑母在云府,向来说一不二,否则又怎能震慑住旁人,管理好云府这诺大的家业。她丈夫早亡,并无子嗣,甘心寡居这许多年。
说罢,姑母起身去往佛堂诵经。不知从何时起,姑母就格外喜欢在佛堂久坐,有时抄经到三更天都不见出来。
我望着姑母远去的背影,转向一旁的徐嬷嬷,娇声道:“嬷嬷…您帮我去向姑母求求情嘛…”
徐嬷嬷的手掌抚过我的发顶:“小姐啊,夫人最近事务纷杂,心里烦乱,您就体谅些吧,唉。”她弯腰去收拾姑母喝剩的茶盏。
正当沮丧时,忽见姑母身边的大丫鬟紫烟捧着香盘从廊下经过。这丫头也是个大姑娘了,迟迟不愿出府婚配,平日里跟星阑很要好,最是机敏。
“紫烟!”我跑去她身边拉住她,耳语几句,然后把腕上的珍珠手串撸下来戴到她手上:“好姐姐,怎么样,帮我想个法子?”
紫烟抿嘴儿一笑,凑过来低语:“小姐真想出去?后日傍晚,西角门的张婆子要送浆洗的衣物出去,角门的钥匙只有张婆子有,到时,如有人引开她…”
我与紫烟相视一笑,心下了然。
“不过,小姐一定要在两个时辰内赶回来,否则到了用晚膳时间,姑夫人找不到你,府里可就炸锅了。”
我连忙满口答应,心早已飞到了江畔宴会上。
第三日傍晚时分,我患上一身青绿色的粗布衣衫,白纱掩面,躲在西角门边的柴堆旁,眼见张婆子走了过来,紫烟在旁边故意打翻了一盆兰花,引得张婆子连连惊呼,趁着他们收拾的功夫,我猫着腰从门缝溜了出去。
随便在街边雇了辆马车,多给了些车钱,我连连催促车夫:“快些、快些啊。”生怕再晚就赶不上了。
车辕琅琅碾过青石板,我掀开车帘一角,在府里憋闷了多日,看着街边的小摊小贩也新鲜。
到了江畔,春日宴的最后一日,气氛已经到达了高潮,人声鼎沸,海棠花香混着脂粉香气扑面而来,雅俗交集。岸边搭建了诸多彩蓬,有杂耍艺人正在表演吐火绝技,引得围观着阵阵喝彩。
我摸了摸脸上的面纱,暗自腹诽:明明看见不少官家公子流连其中,那刘尚书家的公子刘彦青就在不远处,执扇轻摇,身边围着三四个浓妆艳抹的女子。
此人花花心肠,去年父亲在府中办中秋宴,这人还故作深情的要送我一支玉簪,转头就又去勾搭姑母身边的紫烟,被我和紫烟当众戳穿,恨恨而去。
“这位小娘子,可要买盏河灯?我们这河灯啊,可是用上等的宣纸和云锦制作的…”
小贩滔滔不绝,我望着这莲花样的灯盏,噗嗤一声笑,什么云锦,府中绫罗绸缎,我最熟悉不过了,望着那粗劣的针脚,正要与小贩辩驳取笑几句。
忽见彩蓬当中有一个最大最高的台子,传来乐声,有女子在台上翩翩起舞。
抬眼望去,一座丈余高的朱漆台子矗立在人群中央,台上一位着杏红纱衣的女子正随乐起舞,四周围着的乐师们各执乐器。
"这是在做什么?"我抛给那小贩几个铜钱,随手接过莲花灯。
“姑娘是头回来吧?”小贩咧嘴一笑,"这是春日宴最热闹的“花魁比舞”。乐师们随意奏曲,哪位姑娘能即兴起舞又最合乐律的,便是今年的花魁。"
我挑了挑眉,拎着莲花灯往台前挤去,人群摩肩接踵,此刻台上换了位绿衣少女,正手执纨扇跳着《胡旋》,可惜明显跟不上乐师突然变换的节奏,站在台上不知所以,狼狈地败下阵来。
"还有哪位姑娘要试?"司仪高声问道。
四下安静了几分,我想起姑母请来的教习嬷嬷教的曲子和舞乐,教习嬷嬷是宫里来的,那位妇人同姑母一样严厉,总说:“舞者,心之所向,形之所往。”
此刻胸腔里翻涌的热意,竟使我鬼使神差站到了台前。
司仪高声道:”请姑娘摘下面纱。”我轻轻摆手。
乐师此刻毫不迟疑,琵琶声如珠玉滚落般乍响。
是一曲《绿腰》,又称《羽调绿腰舞》,旋律如流水般倾泻而出,我扬手扯下发带,青丝如瀑泻下,足尖点地的瞬间,袖摆随乐声扬起,这首曲子我太熟悉了,乐师们奏得快,我便以踏歌对之;旋律转缓,我便作折腰之姿。
这首曲子本就是由慢到快,乐声渐急,我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人群角落,有一道目光死死锁在我翻飞的裙裾上。
“好!”台下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今年的春日宴花魁非她莫属了…”,人群中议论纷纷。
乐师突然变幻节奏,琵琶声越发激昂,我玩的尽兴,索性扯下腰间丝带,任其如风中游龙般舞动。
一曲舞罢,人群中掌声和喝彩声雷动。有人将绢花抛上台来,落在我脚边堆成花冢。我微微喘息着,透过白纱望向台下,人群的面庞写满惊艳,连轻佻的刘彦青都在怔怔的张大嘴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