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初见
莫里哀剧团的演出刚落幕,观众席仍在喧哗,孔蒂亲王已将陈安引入后台一间贵宾厅。
房间不大,却华丽精致。墙上挂着挂毯,桌案上摆着一只细颈青花瓷瓶,刚好映着灯火微光,宛如水波荡漾。
马萨林背对着门,正低头细看瓷瓶。他转过身时,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东方的瓷器,总是让我想起威尼斯商人夸张的口吻。”他说,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瓷身,“但这件,不是夸张。釉面温润,画工有气韵。真正的艺术品。”
“这是景德镇烧造的宫廷贡瓷。”陈安微微一笑,语气诚恳,“能得阁下赏识,是它的荣幸。”
马萨林没有接话,只是点点头,将注意力落回那瓷瓶上,仿佛真心在欣赏一件古董。气氛一时沉默。陈安心中微沉,便换了个角度。
“听说阁下也曾涉猎戏剧?今天这出戏,不知是否合您的口味?”
马萨林嘴角扬起,声音淡淡:“题材不错。你们东方人总能赋予悲剧以耐心,这在我们法国并不常见。”
“悲剧本身便是一种现实。”
马萨林终于抬头,眼神里露出一丝兴趣:“所以这戏中可有隐喻?我倒是听说你们东方人喜欢这么干。用那位带着茶花的少女借代你的祖国?”
“阁下想多了,并没有。”陈安略微躬身,他真没有想到自己从后世抄的剧居然被马萨林怀疑有隐喻。
“我很清楚我们的处境不合时宜。但既然来到巴黎,我总不能只是个讲故事的人。”
马萨林轻笑了一下,却未接话锋,只是语气平缓地转了个弯:“不,并没有,你的瓷器,你的戏剧,还有你本人,已是叛乱后的一抹亮色。远道而来,实属不易。”
说罢,他抬手敲了敲拐杖,声音轻,却带着结束谈话的节奏。片刻后,仆人悄然上前,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马萨林随即起身,动作优雅、从容,如履惯常仪节:“东方的朋友,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耽搁了。”
陈安心中一紧。他识破了这套路——表面礼数周全,实则滴水不漏地回避实质。他咬了咬牙,抬起头,声音压住情绪的波动:
“除了这瓶瓷器,我还带来了一份国书。希望阁下也愿收下。”
马萨林停住脚步,转头看他,眼中不见波澜。
“当然。”他缓缓开口,语气柔和得像在说一场聚会邀请,“为了表示尊重,我会接受——我们可不像教廷那般拒人千里。”
陈安没有谢,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这背后不是什么尊重,而是马萨林借此向罗马教廷递出的又一次挑衅。
“不过……”马萨林顿了顿,终于提及正事,“我听说了你们的困境,也钦佩你远道而来。但现实是,我们此刻没有多余的资源。我们的海军预算已经削减至不足原来的六分之一,陆军忙于镇压孔代亲王的叛乱。”
他说得像陈述天气,没有任何歉意。
“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抬手,侍从会意推开门。
那扇门开的轻,却像是缓缓落下的一块石碑。
陈安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暗,宅邸内竟也一片幽暗,灯光稀疏。
难道出了什么事?紧张的情绪瞬间覆盖了原先的失落。
刚推门,便有仆人迎上来,低声对他解释:“主人已经从马赛回来了,他回来之后便吩咐灭掉多数灯火,说是要观察一种夜间开放的东方花朵。”
“花?”陈安一愣,还未缓过神,就看见宅邸正中微弱的烛光。
烛光下的泰维诺正半蹲在一株植株前,聚精会神地记录着什么,那花静静地绽放着,洁白如月,花瓣轻颤,如吐息。
“这是……昙花?”陈安脱口而出。
泰维诺并未抬头,只是蹩脚地重复陈安刚才的话:“昙花?陈,你确定就是它吗?这花在卜弥格的《植物志》上提到过,说它只在夜晚开放。”
陈安迟疑了一下,索性蹲在了泰维诺旁边:“或许是吧?我们叫它‘昙花一现’,比喻美好的事物转瞬即逝。”
“那你们知道它为何夜间开放吗?”
“或许是为了保护水分。”陈安答得很快,但连他自己都知道这话站不住脚。作为文科生,他对植物生理所知有限,只能靠中学记忆强行圆场。
“保护水分……”泰维诺低声重复,指尖在花盆边沿轻敲,神色专注,“那为什么别的花不这样做?它们就不怕失水?”
“因为……它们白天要进行光合作用。吸收阳光,制造氧气。”陈安脱口而出。
“氧气?”泰维诺突然抬起头,眼神里闪出炽热的光,“那是什么?Oxygène?是酸的制造者吗?”
陈安愣了下,心里叫苦。他突然想起来“氧气”这词压根还没发明出来。拉瓦锡那家伙,至少还得再过近百年才出生。他只得含糊其辞:“是一种气体……人和动物靠它呼吸。”
“那为什么是Oxygène?”,泰维诺皱起眉,从口袋里摸出随身的记事本,打开笔盖,换上了一副审讯姿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法语老师这么教给我的。”
“这个氧气的法语发明者应该被绞刑。”,看着泰维诺咬牙切齿的样子,陈安有些想笑,因为作为包税官的拉瓦锡似乎真的被吊死了。
“那既然是气体,那跟我们吸入的空气,是一种东西吗?”
“算是吧。空气里大概三分之一是它。”
“三分之一?那剩下的是什么?”
“氮……就是另一种元素。我不知道它法语怎么说。”
“又是新词。”泰维诺低头记录,继续追问,“你说这些是什么……元素?”
“对。组成一切物质的基本单位。”陈安忽然有种不祥的熟悉感,像是站在讲台前的高一课堂,面前是那个永远不笑、随时让人罚站的化学老师,那个促使他学文的原因之一。
“你们那里的元素不是金木水火土这五种吗?怎么又变成这些了?”泰维诺眯起眼,“除了氧和氮,还有哪些?”
陈安索性破罐子破摔:“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他一口气背完。
泰维诺愣住了。
他当然一句都没听懂——中文绕口令一样砸在耳膜上。他半信半疑地看着陈安:“你从哪儿学的?”
陈安想了想,嘴角一翘,一字一顿:“《永乐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