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风暴前夜
2008年 9月的云溪镇,蝉鸣还没褪尽,风里已经裹了丝秋凉。林晚晴蹲在车间角落,盯着地上堆成小山的纱线——这些本该在两周前发往美国的“婴儿棉”,现在全成了滞销货。
“晚晴,李会计让你去账房。”王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工装裤膝盖处打着补丁,那是上周修机器时被齿轮刮破的。
晚晴站起身,膝盖被水泥地硌得生疼。她跟着王伯穿过车间,路过停转的织机时,听见几个年轻工人在闲聊:“听说张哥去了东莞的电子厂,说那边工资是咱这两倍。”“咱厂订单砍了三成,再这么下去,怕是要轮到裁员了……”
账房的门虚掩着,李会计的算盘珠子噼啪响。晚晴推开门,看见父亲靠在藤椅上打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桌上摊着的《出口订单统计表》被风掀起一页,“-30%”的红色批注刺得她眼睛疼。
“林叔,”周明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把东南亚纺织厂的成本对比做好了。”他抱着笔记本电脑走进来,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柱状图。
林锦川被惊醒,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明远来了?坐,坐。”他指着桌上的报表对晚晴说,“阿晴,你看看,美国客户说‘经济不好,婴儿用品要降价’,可咱的纱线用的是XJ长绒棉,成本降不下来。”
晚晴翻着报表,手指在“利润- 8%”的位置顿住:“那……不能换便宜棉花吗?”
李会计推了推老花镜:“换印度棉能降 15%成本,可上回试过,纱线容易断,客户退货率涨了两成。”他叹了口气,“现在的问题不是成本,是订单——欧洲那家老客户说要转去越南,人家的税点比咱低,人工还便宜。”
周明远打开电脑,调出一张地图:“我标记了长三角 30家中小纺织厂,其中 12家已经停产。但有两家转型做‘汉服定制’,利润反而涨了。”他指向屏幕上的曲线图,“传统外贸单的利润空间在压缩,可国内‘国潮’在兴起,锦云的老手艺正好能打差异化……”
“明远说得对。”林锦川突然插话,“上回王阿婆的孙女结婚,非说要锦云的‘并蒂莲’被面,说机器织的没‘人气’。咱要是能接这种小单,说不定能撑过这关。”
晚晴望着父亲发亮的眼睛,喉咙发紧——这是她回来半个月,第一次见他这么有精神。可李会计却摇了摇头:“小单快反需要重新排产,织机调试一次要花半天,人工成本反而更高。”
车间里突然传来争吵声。晚晴跑出去,看见染坊的张婶揪着个年轻工人的衣领:“你把苏木染料当垃圾倒了?那是染紫棠色的!”
年轻工人涨红了脸:“我看桶上没标签,以为是废染料……”
张婶的眼泪掉在蓝布围裙上:“这桶染料熬了三天三夜,要重新调,得再买两斤苏木,那得花……”她看了眼晚晴,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晚晴蹲下去,捡起地上的空桶。桶底还沾着深紫的染料,像块凝固的血。她想起母亲的笔记本里写着:“苏木染要选五年以上的树根,熬煮时加半块橘子皮,颜色才透。”那是母亲年轻时跟着老染匠学的手艺,现在却被当成了垃圾。
“张婶,我赔。”年轻工人掏出钱包,“我这个月工资扣……”
“不用。”晚晴打断他,“是我的错,没让人贴标签。”她转头对王伯说,“伯,您带他去仓库认染料,以后每桶都贴好名字。”
王伯拍了拍年轻工人的背:“小宋,跟我来,我教你认染料——苏木是紫,茜草是红,靛蓝是青,这些可都是锦云的命。”
晚晴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锦云不是我的,是大家的”。可现在,“大家的”锦云正在一点点散架:机器停转,工人跳槽,连最基本的染料都管不好。
傍晚,晚晴跟着父亲去老客户陈总的布行。三轮车颠簸过石板路,林锦川咳得直不起腰,却还攥着块月白纱:“陈总夫人最爱这颜色,当年她生孩子,我特意染了匹布送她。”
布行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陈总和妻子的争吵声:“东南亚的货比咱便宜三成,再守着锦云,咱们也得关门!”“可老林当年帮过咱们,现在他难,咱不能落井下石……”
晚晴刚要敲门,门突然开了。陈总看见他们,脸色僵了僵:“老林,你来啦?”
林锦川笑着递上纱料:“给弟妹染的月白,您摸摸这手感……”
陈总没接,转身走进里屋。他妻子抹着眼泪跟出来:“老林,对不住,我们也是没办法。”她压低声音,“听说银行要抽贷,你们……早做打算吧。”
三轮车往回走时,晚风卷着落叶扑在晚晴脸上。林锦川望着车窗外倒退的厂房,轻声说:“1998年改制潮,锦云也差点倒。那时你妈挺着八个月的肚子,挨家挨户求客户,说‘给我三天,我把货赶出来’。后来货按时到了,客户说‘林厂长家的媳妇,比男的还能拼’。”
晚晴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母亲的笔记本里夹着张收据——1998年 10月,苏明薇在药店买了盒保胎药,背面写着:“阿川,孩子没事,别担心。”
“爸,”她轻声说,“我想看看妈当年的账本。”
林锦川愣了愣,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你妈走后,我就收着。她总说‘账要记在本子上,更记在心里’。”
盒子里整整齐齐放着三十本账本,封皮磨得发亮。晚晴翻开最新的一本,里面记着:“2005年 3月,王伯儿子结婚,预支工资 800元;2006年 7月,张婶老伴儿住院,借医药费 2000元……”每笔账旁都画着小标记:△是预支,○是借款,✓是还清。
“你妈说,”林锦川的声音沙哑,“这些不是账,是人心。”
晚晴的手指抚过那些标记,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能让三百号工人死心塌地——她记的从来不是数字,是工人们的难处,是锦云的温度。
三轮车经过老宅时,晚晴透过铁栅栏往里看。院子里的老槐树落了一地叶子,二楼的窗户蒙着灰——那是她的房间,现在住着抵押公司派来的人。
“爸,”她轻声问,“如果锦云真的撑不下去……”
“不会的。”林锦川打断她,“你妈说过,只要人在,厂子就在。”他指了指车窗外的车间,“你看,王伯还在修机器,张婶还在守染缸,小宋虽然闯了祸,可他今天主动帮李会计搬账本——这些人,就是锦云的根。”
晚晴望着车间里亮起的灯,像一颗颗星星缀在暮色里。她突然想起周明远说的“传统需要新活法”,想起母亲账本里的“人心”,想起父亲说的“根”。或许,锦云的出路不在数据里,不在转型方案里,而在这些亮着灯的车间里,在这些愿意为厂子拼的人心里。
回到家时,继母的车停在门口。她推开门,看见继母坐在客厅,面前摆着份《资产清算评估报告》。
“阿晴,”继母抬起头,“我和陈总商量过了,现在把厂子卖给并购方,还能保住大部分设备钱。再拖下去,连工人工资都发不出。”
晚晴攥紧手里的铁皮盒:“我爸说过,锦云不能倒。”
继母冷笑:“你爸是老派,现在是市场经济!”她指着评估报告,“并购方出 1200万,足够还抵押款,剩下的钱够你去上海开工作室,明远也能去BJ……”
“够了!”晚晴喊起来,“这是我爸的厂子,不是你的!”
继母的脸色变了。她站起身,抓起包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你爸的体检报告在茶几上,自己看吧。”
晚晴翻开茶几上的文件夹,最上面是《肺部 CT诊断意见》:“右肺占位性病变,考虑恶性肿瘤可能。”
她的手剧烈发抖,铁皮盒“啪”地掉在地上,账本散了一地。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2008年 9月”的那页上,母亲的字迹清晰如初:“阿川说今年秋天要带阿晴去看桂花,她小时候最爱闻桂花香。”
晚晴蹲在地上捡账本,眼泪滴在纸页上,晕开一片模糊的蓝——像极了染缸里的水,像极了父亲蓝布衫上的汗渍,像极了她裙子上洗不掉的靛蓝。
风暴已经来了,可她突然不想躲了。因为她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比风花雪月更重——是父亲的染缸,是母亲的账本,是三百个家庭的指望,是锦云的根。
而她,是这根上的芽,必须顶开石头,往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