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盲音惊鸿
汴河的夜风裹挟着水腥气钻进画舫，十二幅苏绣屏风被吹得簌簌作响。云舸的指尖在箜篌弦上轻轻一颤，琴音如断线珍珠般溅落在满堂喧哗里。老鸨的铜烟杆敲在雕花栏杆上，叮咚声混着脂粉香雾扑面而来：“云娘子！客人们可都等着听《雨霖铃》呢！“
她垂下眼帘，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今夜烛火太亮，照得她腕间淤青发紫——那是昨日拒绝张员外买初夜时挨的打，老鸨特意命人将烛台挪到她手边，好让满堂恩客都瞧见这“清倌人“的傲骨。琴弦骤然绷紧，清越之音如裂帛般刺破脂粉香雾，满堂喧哗竟为之一静。
二楼雅间忽然响起掌声，珠帘被玉钩挑起，露出半张异域面孔。那女子睫毛浓密如鸦羽，眼窝深陷处泛着琥珀色微光，腕间金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像是拴着串小金铃。“妈妈可舍得让这位娘子陪酒？“她的声音带着西域特有的沙哑，尾音却像钩子般撩人。
老鸨赔笑：“阿史那姑娘说笑了，云娘子只卖艺……“
“三匹大食琉璃纱。“金镯女子指尖夹着张银票，珊瑚色指甲在烛火下流转光晕，“再加一袋天竺胡椒。“
云舸的琴音未断，心却跳得急了。琉璃纱是西域贡品，一匹足以赎回祖传船坞图纸；胡椒更是硬通货，五十斤能换汴京半间铺面。老鸨的烟杆早已转向雅间：“云娘子，还不谢过贵客？“
琴声戛然而止。云舸抱着箜篌起身时，蒙眼的素绡滑落半寸，露出左眼狰狞的疤痕。那异域女子却恍若未见，只盯着她颈间晃动的玉佩——半枚鲛人泪状的白玉，被烛火染成暖黄色泽，玉中血丝竟似活物般游走。
“姑娘懂箜篌？“云舸接过酒盏，指尖故意拂过对方手背。阿史那燕的掌心有粗粝老茧，这是常年握刀剑或马缰的人才有的痕迹，可她身上却熏着上等的龙涎香。
“在龟兹听过十二年佛窟乐舞。“胡商之女忽然倾身，酒气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但娘子这曲《破阵乐》，倒像用琴弦在沙盘上推演兵法。“她的吐息拂过云舸耳垂，湿热气息中带着铁锈味。
云舸心头剧震。这曲子是她根据祖传《潮汐谱》改编，用音律模拟潮汐涨落暗合行船路线，从未对外人言说。她正要开口，忽见阿史那燕从荷包倒出把青金石粉，翡翠色粉末在琉璃盏中流转如星河，映得她瞳孔泛起诡异绿光。
“听说大胤染坊都用苏木染青，却不知这苏麻离青需得用……“胡商之女忽然压低声音，指尖在酒液里划出暗纹，“用童子尿调和，经七昼夜曝晒方得正色。“
箜篌弦发出细微嗡鸣。云舸的手指无意识抠进紫檀木纹，指甲缝里渗出细密血珠。祖父临终前咳着血的告诫在耳畔炸响：“苏麻离青遇铁则腐，切记……切记……“她猛地抬头，蒙眼素绡被气流掀起，露出左眼可怖的伤疤——那是九岁时偷看父亲染布，被飞溅的铁水烫出的印记，如今疤痕泛着青紫，像条蜈蚣趴在眼尾。
阿史那燕的酒盏停在半空，琥珀色瞳孔骤然收缩成竖线。云舸颈间玉佩在此时滑出衣襟，半枚鲛人泪在烛火下泛起幽蓝荧光，竟与胡商女子腰间玉佩的残缺处严丝合缝，两枚玉佩合拢时，隐约传出海潮声。
“你从何处得来这玉？“阿史那燕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金镯重重磕在桌沿，震得琉璃盏里的酒液泛起涟漪。云舸本能地后退半步，后背撞上箜篌弦柱，二十三根丝弦同时震颤，发出类似海潮的轰鸣，震得满堂烛火齐齐摇曳。
画舫忽然剧烈摇晃，汴河浪头拍打船身，将满桌酒盏掀翻在地。阿史那燕趁乱抓住云舸手腕，温热的掌心贴着那道烫伤疤痕：“明日未时，虹桥染坊，带着你的玉佩和……“她忽然咬住云舸耳垂，湿热气息喷在颈侧，“和那本该死的《潮汐谱》。“
云舸僵立在原地，直到胡商之女的画舫驶出百丈，才发觉掌心全是冷汗。老鸨举着灯笼来催场，却在她脚边愣住——青砖地上，几滴翡翠色染料正顺着砖缝蜿蜒，所过之处泛起细密气泡，竟将金砖蚀出斑驳孔洞，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铁锈味。
子时的梆子敲响时，云舸蹲在染缸前。月光透过天窗洒在靛蓝布匹上，她将阿史那燕给的青金石粉撒入染液，铁锈味混着酸腐气息直冲鼻腔。当第七滴童子尿落入染缸，本该呈现天青色的布匹突然泛起诡异的紫斑，像极了祖父棺木上生出的尸斑，又似那夜阿史那燕瞳孔的颜色。
“果然如此。“云舸蘸取染液舔了舔，舌尖立刻泛起血腥气。苏麻离青需用草木灰调色，铁器会引发化学反应——这个秘密，足够让她从阿史那燕手中换回船坞图纸。她扯下蒙眼素绡，左眼疤痕在月光下宛如蜈蚣，却不妨碍她看清染缸里翻涌的气泡，那些气泡破裂时，竟在液面组成个弯月形状。
寅时三刻，云舸将半块玉佩浸入染液。幽蓝荧光顺着玉纹游走，竟在残缺处显出细密西域文字，那些文字在月光下扭曲变形，最终汇成幅海图。她正要细看，窗外忽然传来夜枭啼叫，三长两短的节奏，正是漕帮传递密信的暗号。
云舸吹熄蜡烛，将玉佩藏回衣襟。月光下，她左眼的疤痕与右眼的明眸形成诡异对比，仿佛这张清秀面孔被生生撕成两半。而此刻贴在窗棂上的竹管，正将迷烟缓缓送入室内，烟丝在月光下泛着幽蓝，与玉佩荧光遥相呼应。
在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看到的是自己映在铜镜中的倒影——那半枚鲛人泪玉佩在颈间摇晃，与她眼尾的泪痣竟构成某种古老图腾，像极了祖父临终前塞给她的那卷《潮汐谱》封面纹样，也像极了阿史那燕腰间玉佩的残缺处。而镜中人的影子，正随着迷烟渐渐扭曲，化作条双头蛇，吐着信子游向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