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章 残铁淬火心意通
烧红,淬火,回火。
张星落不断的重复这个枯燥的过程。
先是将铁加热到特定温度,继而保持片刻,就能消除淬火带来的过高应力,从而增加韧性。
但是,理是这个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嗤啦……”
又一块劣质镔铁承受不住地霜水的冲击,断裂开来。
“呸!”
张星落烦躁地啐了一口,将断裂的铁片随手扔到了角落里。
那里已经堆满了很多实验废品了。
淬火后的铁片要么硬度不足,要么在回火时没留神,温度就蹿了过去,变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熟铁。
就像个蹩脚的厨子,手握一本绝世菜谱,但却连火候都掌握不好,不是夹生就是糊了。
张星落抹了一把脸,有些狼狈。
内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透出些许光亮。
张老憨醒了。
他刚睁开眼,就看到了正守在床边的华清棠。
小药娘刚准备给他更换额头上的湿布。
“姑……姑娘……”
张老憨沙哑得厉害,发出的声音跟两片砂纸在摩擦一样。
华清棠放下布巾,凑近了些,“您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张老憨目光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四周,摇了摇头。
“我姓华,略通医术。”
华清棠的声音放得很轻,“是您儿子请我来为您诊治的。”
她巧妙的避开了强留这个敏感词,只说是请。
“原来是华姑娘。”张老憨点了点头,“……他在外面吗?现在情况如何了?”
他听到了外面院子里那持续不断的打铁声。
华清棠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张星落目前的状态很不好,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不断地撞击着栏杆。
非常暴躁!
“令郎……似乎在忙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华清棠斟酌了一下,“为了一个……很急的约定。但目前似乎遇到了一些难处。”
她指了指外面,“从昨天晚上一直到现在,他都几乎没停过,也没怎么休息。”
张老憨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艰难地看向门帘的方向,试图捕捉外面的情形。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响亮的金属碎裂声音传来,伴随着压抑的怒吼。
“靠!又失败了!”
张老憨闻言,立刻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老丈,您别动,身体要紧!”
华清棠连忙按住他。
“我……我没事的,麻烦姑娘您,扶我起来……”张老憨喘着粗气,“我……看看就行。”
华清棠拗不过他,只好找来几个枕头,小心地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上。
于是张老憨看到了炉火边散落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废铁。
然后,他的脸色便瞬间变得煞白。
角落里那堆碎裂的,正是他珍藏了许久,引以为傲的宝钢……
的残骸!
“这个败家子!兔崽子!”
张老憨低骂一句,心疼的要命。
本来一个好好的传家宝,现在硬生生的给弄成了废铁。
换谁,谁能受的了啊!
要是在平时,老憨肯定抄着棍子就要出去了。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他也能理解。这个一直与众不同的养子,肯定想到了什么东西。
所以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更加仔细地观察着。
只是看了一会,张老憨就懵了。
烧红,淬火,然后……然后又拿到火边去燎?
这,是什么路数?
这完全违背了他一辈子的打铁常识!
淬火的目的,就是求的瞬间冷却,要的就是那极致的刚硬!
哪有淬完火再回头去温吞的道理?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华姑娘……”
张老憨带着颤抖和困惑,看向小药娘,“您看他……那是在做什么?怎么好好的铁,淬了火,又开始往火上燎了?”
华清棠轻声道,“老丈,我也看不懂。不过,之前听到过他的自言自语,说什么……淬火后太脆,容易断,要让它变得……韧一些?”
她努力回忆着张星落偶尔念叨的词语。
“去脆……增韧?”
张老憨皱紧眉头,喃喃自语。
他一辈子都在追求更高的硬度和锋利度,也深知过刚易折的道理。
但是,这一直是千古难题,至今为止无人能解。
不过,这孩子,难道是想用这种奇怪的方法。
来解决?
夜幕悄然降临。
院子里的炉火依旧亮着,将张星落疲惫的身影拉得很长。
“当啷!”
又一块回火失败的铁片被扔在地上。
这一次,是因为加热不足,韧性非但没有改善多少,反而还带着硬度下降了。
锤子一敲,声音发闷,完全没了刚淬火后的清脆。
“妈的!怎么这么难搞!真是见鬼了!”
张星落难得爆了粗口,随即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手背瞬间蹭破了皮。
理论就在那里!
但是始终和成功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怎么迈都迈不过去。
就在这时,内屋传来了张老憨虚弱的声音,“星落,你……你过来。”
听到了老爹的声音,张星落顿时身体一僵,倒吸了口冷气。
老爹醒了?
完犊子了,他要是看到自己的宝贝被我糟蹋成这样,那还不炸毛啊!
早知道应该毁尸灭迹了。
实在不行,告诉他被偷了也行嘛。
还没等张星落想好对策,张老憨又道,“你把那块废铁拿来我瞧瞧。”
张星落艰难的捡起了那块回火失败的铁片,递了进去。
光线昏暗,于是华清棠点亮了油灯,凑近了一些。
张老憨接过铁片,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然后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铁片上轻轻敲了敲,倾听了片刻。
“嗯……”
他沉吟了一下,“这是明显的火候不够。里面还是硬茬子,一碰保准碎。而且它跟外面那层软皮子根本没揉到一块儿去。”
张星落惊讶地抬起头。
他自己也是测试了半天才发现这个问题的。
老爹居然能一语中的。
张老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刚才是不是一直光盯着那火苗颜色在看?”
“嗯。”张星落点头,“书上……呃,我是说,理论上讲,看火苗颜色的变化就能判断出温度……”
“理论?光理论有个什么用,”张老憨摇头,“臭小子,光看颜色是远远不够的,打铁靠的是眼耳鼻手,五感你都要用上!来,仔细听听这声儿!”
他又敲了敲铁片,让张星落听听。
“记住了,刚淬出来那声儿,是又尖又脆,像玻璃碎了,那就是死的。等回火回好了,敲下去的声音是铛的一声,带着点回响,那就是活了,因为里面有了韧劲儿!”
“听声?”
张星落若有所思,这点还真的没想到过。
“还有闻味!”
张老憨继续说道,“火若是小了,就没啥味。但是火大了过了头,就会有一股焦糊气,离老远都能闻到,这时候铁就是被烧死了,救不回来!”
这点张星落还真是没想到。
少年仔细的回想着刚才的操作,似乎……好像真的闻到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只是当时全神贯注在观察颜色上,下意识的忽略了过去。
“你现在去再试一试。”张老憨握着拳头咳了一声,继续指点道,“但是要注意,千万别让火苗直接舔上去,那火太燥了。嗯……你用炉子边上那股温火,慢慢的养,慢慢的让热气一点点的均匀地透进去。记住,手要稳,心要静,千万别急躁。”
张星落点了应下,然后将信将疑地回到炉火前,拿起一块刚刚淬过火的普通镔铁片。
这一次,他不再只盯着颜色,而是集中了精力。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铁片与炉火的距离,认真的感受着那股温和的热浪。
再仔细分辨着每一次试探性敲击时,声音的细微变化。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变慢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用小锤敲击铁片时,那声音真的不再是之前那种尖锐了。而是变成了一种略带沉稳的铛声,甚至还有不易察觉的嗡嗡回响!
好像,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张星落惊喜万分,情不自禁的看向了养父。
张老憨欣慰的点了点头,“继续,一定要记住这种感觉。多试几次,你的手就熟了。”
张星落这才真正意识到,经验就是财富!
那些看似玄乎的土办法,恰恰是最行之有效的实践指南!
“这法子……真神!”
他由衷地感叹道。
张老憨虚弱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傻小子,我虽然不识字,但这炉火,老子可是打了一辈子交道,这点门道还能摸不清?”
张星落耸了耸肩,哈哈笑了起来。
看着两人痛快的模样,华清棠不知不觉也被感染了,露出了笑容。
现在有了张老憨这个人形精密仪器的指导,试验终于是走上了正轨。
张星落不再盲目地追求理论上的完美,而是沉下心来,把老爹传授的经验与自己脑海里的知识相结合起来。
他开始记录每一次试验的细节:炉火的颜色、敲击的声音、加热的时间和空气中气味的变化……
然后试图在这些感官信息和最终的成品效果之间,建立起一套属于自己的数据库。
当然。
失败是肯定会存在的。
但每一次失败,都能在经验中找到原因,那么下一次就一定能改进。
所以自然而然的,成功就多了起来。
华清棠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她看到张星落不再像之前那样狂躁,而是变得专注而沉稳,即使失败了,也只是皱皱眉,然后继续尝试。
她看到张老憨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却好了很多,不时会隔着门帘指点儿子几句,声音里带着父亲特有的关切和骄傲。
于是,她和张老憨的交流也逐渐多了起来。
“华姑娘,这几天……真的是难为你了。”
张老憨看着正在为他更换药碗的华清棠,满怀歉意地说道,“那孩子,脾气倔,做事冲动。要是……要是他之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说着就要起身。
华清棠连忙摆手,制止了他。
少女的脸上微微一红,“您,千万别这么说。他,他也是身不由己。”经历了这几天的变故,她已经不再完全怨恨张星落之前的强留了。
因为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换位思考,也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虽然行事方式有些粗暴,但,并不让人讨厌。
“这得怨我,一直来他没人教,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去心疼人……”
张老憨嘴上不断的说着张星落坏话,只是想让华清棠不要与他计较,“我这身体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所以以后……”
“老丈,我知道的,请您别想太多。”
华清棠连忙打断,柔声安慰道,“您的病虽然麻烦,但只要好好调养,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得放宽心,安心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老憨感激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中午时分,华清棠用仅剩的一点点粟米,熬了一小锅稀粥。
她先是盛了一碗,小心地喂给张老憨。然后又盛了一碗,端到院子里,递给满身油汗张星落。
张星落接过碗,看着碗里清可见底的粟米粥,又看了看华清棠恬静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家里的粮食,恐怕真的要见底了。
“华姑娘,我……”
张星落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道歉?感谢?
有啥用呢?
自己先是把人绑来,然后又给她画饼。
然后还兑现不了。
现在还能说啥?
小药娘没有看他,只是低声道,“快吃吧,凉了对胃不好。我先帮你看着炉火。”说完便走到炉火边,学着张星落之前的样子,笨拙地控制着水排的拉杆,让炉火保持着均匀的燃烧。
张星落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涌起暖流。
他默默地喝着粥,虽然味道有些寡淡,但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午饭后,张星落继续试验。
华清棠则在一旁照料张老憨,偶尔帮着添些木炭。
三人之间话语不多,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这个狭小破败的铁匠铺,第一次有了家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