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1章 街道办的红线
正阳门的晨雾像未醒的酒娘,在四合院的青瓦上凝成细露。徐慧真的蓝布围裙已在小酒馆的吧台前翻飞,银戒指划过账本时发出清脆的响,惊飞了煤炉上打盹的麻雀。范金有缩在灶台后刷碗,搪瓷盆里的水声格外刺耳,冰凉的自来水顺着指缝钻进袖口,冻得他想起昨夜在食堂被牛爷调侃“洗碗比酿酒在行”的场景。
“范师傅,”徐慧真的声音混着牛骨汤的醇香飘来,“牛爷的宋瓷酒盏要过三遍清水,”她敲了敲吧台上的老算盘,“那是宣德年间的物件,比你表弟的红薯干酒金贵百倍。”
范金有的手在凉水里顿住,望着徐慧真胸前晃动的银戒指——那枚曾被他摔出裂痕的戒指,此刻正被晨光镀上金边,像道永远横在他与小酒馆之间的光墙。他忽然想起自己被贬职当天,在胡同里听见的闲言碎语:“范金有把寡妇的酒坛砸了,如今又给寡妇洗碗,活该。”喉结滚动着,把洗碗水搅出浑浊的漩涡。
小酒馆的木门“吱呀”推开,牛爷的旱烟袋先伸了进来,铜烟锅还冒着昨夜的余烬:“慧真啊,”他盯着吧台后的高脚杯,暗红的葡萄酒在晨光里像凝固的朝霞,“听说这杯子是陈雪茹从苏联大使馆顺的?”
徐慧真递过温热的牛骨汤,汤面上浮着的油花映着老槐树的影子:“牛爷好眼力,”她指向三个贴满封条的酒坛,“白酒是苏老师用故宫西三所的老窑酿的,”她压低声音,“窑泥里还掺着万历年间的酒曲碎末,葡萄酒用的是烟台的玫瑰香葡萄,在琉璃厂的百年酒柜里养了整八十一天。”
正说着,李大娘的旱烟袋敲着门框进来,鞋底的泥灰落在“公私合营”的标语上。她身后跟着赵雅丽,的确良衬衫浆得笔挺,小本本在胸前拍得啪啪响:“慧真啊,”她的目光扫过范金有弓着的脊背,“街道办开了专题会,”她凑近时旱烟味混着廉价雪花膏香,“你男人走了五年,总不能让静理没个爹。”
徐慧真的手在酒坛上顿住,银戒指与粗陶相碰发出清响。她望向天井里的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贺永强当年刻的“永结同心”,如今已被岁月啃成模糊的纹路:“李大娘,”她指着吧台上堆成小山的酒单,“您瞧这‘三酉轩’的订单,粮店马主任要订二十坛送苏联专家,”她忽然笑了,“等我把酒厂开起来,给街道办送两坛‘经纬白’当谢礼。”
赵雅丽却抢着翻开小本本,钢笔尖戳着泛黄的纸页:“慧真姐,供销社王主任每月能拿三十六斤粮票,”她的声音像算盘珠子般利落,“粮店马主任的儿子张援朝,刚从朝鲜战场回来,胸脯上的勋章比牛爷的酒盏还亮堂……”
“打住打住,”徐慧真笑着摆手,给赵雅丽斟了杯果酒,“先尝尝静理起的‘晨光露’,”她望着淡粉色的酒液,“小丫头说像胡同里的朝露水,甜津津的,倒像是从她糖葫芦里化出来的。”
正午时分,煤炉旺得能听见炭火爆裂声。陈雪茹的轿车停在门口,旗袍开叉处露出绣着并蒂莲的棉袜,与高脚杯的红光相映成趣:“慧真姐,”她举起酒杯轻晃,葡萄酒在杯壁留下漂亮的酒泪,“廖经理说,这酒比莫斯科大剧院的还醇厚,”她压低声音,“想用五匹苏联绸缎换配方。”
徐慧真擦着吧台的手没停,银戒指在木质台面划出细痕:“配方是苏老师的宝贝,”她望向修缮室紧闭的木门,“不过雪茹妹妹要是给酒坛绣上牡丹纹,”她忽然轻笑,“分你一成红利,够做十件旗袍。”
胡同里突然传来喧哗,强子的三轮车夫举着皱巴巴的酒单狂奔而来,车把红布条在风里甩出利落的弧:“慧真姐!马主任带着翻译来了,说要尝尝‘能喝的文物’!”
范金有的洗碗声戛然而止,望着吧台前围拢的人群,忽然想起自己掌权时,小酒馆的酒架上摆的全是兑水的红薯干酒。牛爷的旱烟袋敲在他后背,疼得他差点撞翻搪瓷盆:“范小子,”牛爷的声音像浸了酒的老木头,“把慧真姐的宋瓷盏擦亮点,别让苏联人笑话咱正阳门没规矩。”
李大娘趁机凑近,旱烟袋指向陈雪茹的轿车:“慧真啊,”她的语气软下来,“雪茹妹妹认识的都是体面人,”她望着徐慧真给马主任倒酒的背影,“你看苏老师……”
“李大娘!”徐慧真忽然看见赵雅丽正把张援朝的照片往账本里塞,照片上的年轻人抱着步枪,胸前勋章闪得刺眼,“先让我把这坛‘晨光露’的账算清楚,”她举起酒杯,“缘分这事,就像酿酒,急不得——得等粮食吃透了光阴,才能出好味道。”
暮色漫进胡同时,小酒馆的酒架已空了半壁。徐慧真望着修缮室透出的灯光,苏浩然的剪影在窗纸上晃动,帆布包搭在明代酒柜上,像面无声的旗帜。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酒坊里的女人,难找婆家。”银戒指在吧台上划出个圆,那是父亲教她画的酒坛封印,圈住的不仅是醇香,还有未说出口的心事。
“慧真姐,”赵雅丽抱着账本过来,袖口还沾着“晨光露”的甜香,“马主任说,张援朝明天来尝酒。”
徐慧真接过照片,看着年轻人坚毅的眉眼,忽然笑了:“赵会计,”她指向酒单上的“经纬白”,“先记着,给援朝同志留坛头茬酒,”她望向天井,老槐树的影子正慢慢爬上修缮室的窗台,“就说,是正阳门的酒,敬最可爱的人。”
夜深时,陈雪茹的轿车灯扫过胡同,照亮了新挂的“酒脉传承”锦旗。徐慧真坐在煤炉旁,静理趴在膝头画酒坛,笔尖划过算术本的声音与修缮室的研墨声交织。忽然,静理举起画纸:“娘,苏叔叔画的酒神像,胡子跟牛爷的旱烟袋似的!”
徐慧真摸着女儿的头,望着画中手持酒坛的老者,忽然想起苏浩然说的“时光熏陶”。街道办的红线在她眼前晃了晃,却被“经纬白”的醇香冲淡了。她知道,自己的姻缘或许就藏在这胡同的经纬里——像苏浩然酿的酒,在时代的酒窖里,正等着最合适的时机开启。
这一晚,正阳门的老槐树轻轻摇晃,把月光抖进“三酉轩”的酒坛。范金有蹲在食堂淘米的身影渐渐模糊,而徐慧真的蓝布围裙,却与苏浩然的帆布包,在煤炉的火光里,织就着属于正阳门的新故事——那里有酒的醇香,有老物件的温度,还有比红线更坚韧的,时光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