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章 方糖
爱申箱包厂的南门在夜色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铁门上斑驳的红漆像凝固的血痂。唐小升跟着华厂长缓步前行,鞋底碾过碎石的声响在寂静厂区格外刺耳。东侧的废品回收站和与六条哥约定的煤堆,隔着近一公里的路程,还需绕行那座锈迹斑斑的铁路桥——桥洞下常年盘踞着流浪猫,此刻却连一声呜咽都没有。
唐小升望着脚下被月光割裂成明暗交错的柏油路,喉结动了动:“厂长,当初若没提拔我,您打算让谁当七组组长?”这句话在他胸腔里闷了三天,此刻吐出来带着铁锈味。
华厂长脚步一顿,军绿色胶鞋在地面蹭出半道弧。他摸出皱巴巴的香烟,打火机“咔嗒”声响惊飞了墙头野鸽:“老周。”烟雾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却遮不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戒备。
唐小升喉间泛起酸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我走后,您又准备让谁接手?”煤渣路尽头的信号灯突然由绿转红,远处传来货车急刹的刺耳摩擦声。
“蜡烛。”华厂长的声音像砂纸打磨生锈的铁皮。这个答案早在唐小升意料之中,可真正听到时,他仍觉得后槽牙不受控地打颤——那个总躲在角落里记黑账的会计,上周还捧着账本笑眯眯地给他递过糖水。
华厂长一直将唐小升送到南门口,金属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起几片枯叶。他倚着门目送年轻人走过一个街口,身影消失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中。路灯杆上歪斜的“安全生产”标语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极了去年车间那场火灾后,挂在焦黑横梁上的残破锦旗。
唐小升却没来由地一阵心悸,抬头望向夜空。残月悬在烟囱顶端,月光如霜,清冷地洒在街道上,给路面镀了层惨白的银边。他伸手摸出藏在口袋里的劳动手套,粗糙的帆布带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指尖摩挲着掌心的老茧,让他想起在废品站拆解变压器时,滚烫的铜线是如何在皮肤上烙下永久的疤痕。
前行不过十几米,巷口的阴影中骤然窜出一道黑影。唐小升瞳孔骤缩,本能地侧身避让,却终究慢了半拍。一根带钉的木棍狠狠砸在他肩头,布料撕裂声伴随着皮肉绽开的刺痛,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袖。那钉子上还沾着暗红的锈迹,像极了阿梅涂在指甲上的劣质指甲油。
他闷哼一声,反手抓起腰间布袋,将一把生石灰粉扬向对方。石灰入眼的瞬间,袭击者痛苦地捂住脸,哀嚎着跪倒在地。唐小升趁机一脚踹向那人腹部,又在其背上补了两脚:“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月光掠过对方染成酒红色的头发,竟是阿梅的跟班阿娇——三天前还在食堂帮他留过鸡腿的女孩,此刻正蜷缩着咒骂,唾沫星子混着眼泪滴在青石板上。
唐小升抹了把嘴角的血,铁锈味在舌尖蔓延。四周的黑暗如同活物,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十几道身影渐渐显现,为首的阿梅叼着烟,猩红的烟头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当唐小升看清人群中那个佝偻的身影时,心脏像是被塞进了块烧红的铁——蜡烛抱着账本缩在阴影里,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睛,却遮不住嘴角扭曲的狞笑。
“果然是你!”唐小升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他想起上周暴雨夜,自己替蜡烛顶班搬运受潮的布料,对方递来的姜茶里,是否早就掺了别的东西?
“打死他!看看这小子跟厂长说了什么!”人群叫嚣着围拢过来,阿梅踩灭烟头的动作带着狠劲,火星溅在唐小升脚边,烫出焦黑的印记。
阿梅狞笑着逼近,廉价香水味混着血腥味:“敢坏老娘的事,今天非废了你不可!给我往死里打!”她身后有人举起铁棍,月光映出棍身上蜿蜒的血迹,不知是猫血还是人血。
唐小升不退反进,迎着冲上来的人再次扬起石灰粉。白色烟雾弥漫间,惨叫声此起彼伏。他边战边退,心中默念着六条哥的叮嘱,每后退一步都能听见左胫骨传来的闷响——那里三天前被叉车碾过,此刻正像被火钳炙烤般疼痛。腰间的石灰袋渐渐见了底,混着汗水的血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
当他们追到铁路桥时,唐小升几乎绝望了。桥洞下的铁轨泛着冷光,追兵越聚越多,而他的反抗愈发无力。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煤堆方向狂奔而来。来人同样戴着沾满油渍的手套,手中扬起一大把石灰,瞬间在夜风里形成一道白色屏障。
“跟我走!”陌生的女声带着喘息。唐小升这才看清,竟是曾经被阿梅逼着吃蟑螂的方糖。此刻的她眼神坚毅,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截撬棍,上面还缠着浸过煤油的破布——那是车间用来应急的工具,此刻却成了他们求生的武器。
两人背靠背,方糖的石灰储备充足,暂时压制住了追兵的攻势。他们趁机狂奔,拐过两条街道后,唐小升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看见方糖撕开衬衫替他包扎伤口,露出的锁骨处有新鲜的烫伤,形状像极了阿梅那枚打火机的火苗。
“我在厂里也待不下去了,以后就跟着你!”方糖擦了把脸上的汗,眼神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她身后的巷口突然传来野猫凄厉的叫声,惊得唐小升浑身一颤。
唐小升刚要说话,突然示意方糖噤声。他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聆听。奇怪的是,追兵的脚步声在四条街外戛然而止,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阻拦。原本喧嚣的叫骂声也渐渐消散,只留下夜晚的虫鸣和远处火车的汽笛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是要碾碎所有秘密。
唐小升望着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厂区轮廓,仓库顶的探照灯突然熄灭,将整个工厂吞进更深的阴影里。为何追兵突然放弃?这条“结界”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秘密?他挣扎着起身,拍了拍方糖的肩膀:“先回废品站,六条哥还在等我们。”
夜色中,两人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唐小升握紧手中的撬棍,伤口的疼痛提醒着他,这场较量远未结束。而爱申箱包厂那紧闭的大门后,还有更多的谜团等待他去揭开……铁门上的监控摄像头在月光下闪着红光,像一只永远不闭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