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波斯帝国境内各古老文明区域的文化传统
波斯帝国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个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大帝国,公元前550年建国,灭亡于公元前330年。最盛时疆域从埃及、小亚(Asia Minor)、多瑙河(Danube)一线到中亚(Central Asia)、印度河(the Indus)。伊朗高原西南部波斯本土是其发祥之地,伊朗高原和两河流域是其统治的核心。波斯帝国将全部领土分为23个行省,实行中央集权、地方分权的管理体制。各行省由委派的将军或总督治理,他们一般是当地原来的王公、贵族或部落首领。各行省要缴纳数目不等的贡赋和特产,根据各地的实际情况而定。军队由国王直接统领,其中最著名的是所谓的“万人不死军”,即随时补充,保证满员。这是波斯帝国最精锐的部队。但重大战争发生时,波斯的兵源还是主要从各个省区征调。波斯国王可以一时征召数十万,甚至号称数百万大军,但由于民族成分复杂,组织松散,各自为战,难以形成同心合力之势。因此,不论在入侵希腊,还是在抵抗亚历山大东征之时,波斯几乎是屡战屡败。波斯的这种分权分级属地管理模式固然可以最大限度地笼络人心,扩大地盘,但也埋下了尾大不掉、鞭长莫及的地方分离祸根。波斯帝国内部的王位之争和后来的大流士三世(Darius III,公元前336—前330年在位)的惨败身亡,都与这样的中央—地方二元制统治模式有关。
就文明的更替而言,波斯是一个后来者,此前的埃及、西亚和印度早就有数千年的文明史。波斯帝国的建立,并不意味着波斯文化的胜利。波斯人需要的是政治的臣服,而非文化的取代。因此,波斯帝国之内各地的文化传统并没有中断,有的甚至得以延续。这固然由于波斯人并没有带来先进的文化,也由于波斯人奉行宗教、文化上的宽容政策。正是由于这样的政治、文化二元格局,亚历山大及其后继者在波斯帝国的故土上,遇到的都是地方特色明显的文化传统。
一、埃及
文明产生于大河流域,似乎是世界上古史中的一个普遍现象。古巴比伦文明植根于两河流域,古印度文明源于印度河、恒河,中华文明始于黄河、长江。作为西方文明源头的希腊尽管没有大江大河,但希腊本土三面环海,希腊人的殖民地遍布爱琴海、黑海、地中海沿岸。可见,大河大海对于文明的孕育、诞生何其重要。这不是地理环境决定论,而是说这样的环境为人类提供了较为优越的生息繁衍条件。也不是说大河流域必然产生文明,而是说大河流域为迁居此地的人类提供了更好的生存条件。即使都有人类存在,有的就可能长期处于封闭的原始状态,有的则发展出了先进的文明。正如汤因比所言,在亚洲的约旦河(Jordan)、北美洲的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格兰德河(Rio Grande)、科罗拉多河(Colorado)和南美洲的亚马逊河(Amazon)流域就没有产生像欧亚大陆一些大河流域那样的文明。因此,他的结论是,埃及和苏美尔(Sumer)文明起源于大河流域只是例外而非惯例。文明的起源另有原因,这就是人类应对环境挑战的能力。(1)
埃及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区域之一,地理位置相对封闭,东西两面是沙漠。尼罗河(Nile)是埃及的赠礼。南面是尼罗河的源头,深入中非,四大瀑布构成了天然的屏障。北面是地中海(Mediterranean)、尼罗河三角洲。埃及仅有东北角通过西奈(Sinai)半岛与外界相通。独特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埃及文明的原生态和独特性。自从约公元前3100年美尼斯(Menes)统一上、下埃及之后,虽然历经古王国、中王国、新王国三大时期,中间出现过两次中间期,甚至出现了希克索斯人(Hyksos)的入侵,但埃及的历史传统并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希克索斯人是第一批外来民族,他们带来了先进的复合弓、镰刀剑和马拉战车,也接受并带走了埃及的象形文字。新王国时期,埃及开始走出尼罗河谷,向巴勒斯坦(Palestine)、叙利亚(Syria)方向进军,并把该地纳入了埃及的政治版图。公元前11世纪以后,埃及先后遭受到外来民族的统治,如来自西面的利比亚人(Libyans)、南面的努比亚人(Nubians)以及此后亚述人的入侵,波斯人的占领。但无论如何,古埃及文明的主体并没有发生根本改变,只不过换了个法老而已。
古埃及文明的主要特点:政治上,实行法老为中心的君主集权制,王权神化,至高无上。经济上,实行国王土地所有制。神庙的神田、官僚的赐田,也都依赖于国王的恩赐。土地的分配、种植、灌溉、收益,所有的税收皆由法老政权掌控。宗教上,以太阳神阿蒙神(Amon)崇拜为主。祭司集团具有较高的政治地位,是王权神授的中介,与法老政权既勾结又斗争。可以说,王权和教权的较量贯穿于古埃及史的始终。国王与埃及神的雕塑大多高大威严,是王权与神权的象征。
古埃及的文化独立发展,富有特色,影响至今。首先,最著名的是他们创造的象形文字,后来传到西奈半岛,形成西奈字母,再后来传到腓尼基(Phoenicia),形成腓尼基字母,由此衍化为希腊字母和阿拉米亚字母(Aramaic alphabet),成为世界上大多数字母文字的基础。其次,他们创造的太阳历也被罗马人所接受。现在的公历就是在接受埃及太阳历的凯撒历的基础上发展、完善而来。此外,埃及的量地法、秘教、一些神灵也都为希腊人所接受。埃及的建筑艺术、雕塑艺术对周边文明也有影响。希腊古风时期的人物雕像正面直立,没有动感,比较呆板,与埃及的同类雕像多有相似之处。埃及的造型艺术讲究宏大、对称,金字塔、卡纳克神殿(Karnak Temple)、拉美西斯二世神庙(Temple of Ramses II)可谓代表。追求永恒、神人相通、和谐稳定可以说是古埃及文明的精神特征。
虽然古埃及在新王国之后就开始衰落,但法老文化传统依然延续,没有出现大的停滞和断裂。因此,亚历山大进入埃及后,不辞辛苦,拜谒远在西瓦绿洲(Siwa Oasis)的阿蒙神庙,并在那里得到了满意的回答,(2)从此,他就以阿蒙之子和埃及的法老自居。埃及后来成为亚历山大部将托勒密(Ptolemy)的领地。他在坚持希腊—马其顿传统的同时,也继承了埃及法老的王权神授传统和国家垄断经济。对活着的国王建立崇拜就始于托勒密王朝。该王朝与神庙祭司集团的相互利用关系,从罗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就可以看出。(3)
二、两河流域
两河文明广义上不仅指幼发拉底河(Euphrates)和底格里斯河(Tigris)流域的文明,也包括巴勒斯坦—叙利亚一线的犹太文明、腓尼基文明。与古埃及文明不同,两河文明属于多元文明。首先,它的创立者不是单一的民族,而是多民族,先后有苏美尔人(Sumerians)、阿卡德人(Akkadiens)、亚摩利人(Amorites,巴比伦人,Babylonians)、赫梯人(Hittites)、亚述人(Assyrians)、迦勒底人(Chaldeans,新巴比伦人)和波斯人(Persians)活动于斯,并统治过此地的一部分或全部。其次,与之相适应,它的文化传统兼收并蓄,多元组合。虽然周边不同民族的侵入带来了不同的文化元素,但最终汇入原来的文化传统之中。因此,虽有断裂,但也一脉相承,一流多源,像楔形文字、天文观测(占星术)和多神崇拜等就源远流长,一直延续到亚历山大时期。但两河文明也有新输入的元素,如波斯时期传入的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和受波斯人扶植而复兴的早期犹太教(Judaism)。
两河文明对于未来的希腊化时代影响明显。对各地的神,希腊人一般都欣然接受,把他们与自己的神等同起来,如阿尔特米斯—娜娜(Artemis-Nana),瑞亚—库柏勒(Rhea-Cybele),(4)巴比伦的主神马尔都克(Marduk)被认同为宙斯(Zeus),叙利亚的女神阿塔耳伽提斯(Atargatis)和风暴之神哈达德(Hadad)被认同为希腊的阿芙洛狄特(Aphrodite)和宙斯,腓尼基推罗城(Tyre)的守护神麦尔夸特(Melquart)被认同为赫拉克勒斯(Heracles),腓尼基和迦南人(Canaanite)的女神阿斯塔特(Astarte)也被认同为阿芙洛狄特。(5)巴比伦的天文观测资料也被希腊人利用,希腊化时期天文学上的重大突破——日心说、星图都与此有关。唯一的例外是巴勒斯坦的犹太人恪守自己的宗教传统,成功抵制了塞琉古王国的希腊化企图。但希腊语《圣经》在亚历山大里亚的译出,又反映了部分犹太人的希腊化程度之深,同时也给希腊人提供了接近犹太教义的机会,这就为未来基督教的产生埋下了伏笔。
三、伊朗
波斯帝国崛起于伊朗高原。波斯人是亚历山大之前两河流域的最后一位入主者。波斯人本来是从中亚迁徙而来的游牧民族(雅利安人的一支),先是臣服于米底(Media),后来在居鲁士大帝(Cyrus the Great,公元前559—前530年在位)时期,北灭米底,西征小亚,此地的希腊城邦成了它的附属,随后挥师南下,灭亡了新巴比伦王国,把犹太人(“巴比伦之囚”)放回巴勒斯坦地区。随后在北上征讨中亚草原的斯基泰人(Scythians)时,居鲁士战败身亡。其子冈比西斯(Cambyses)接着征服埃及,死于归国途中。阿黑门尼族人(Achaemenid)大流士一世(Darius I)借势获取王位,将波斯帝国的版图扩展到了印度西北部的犍陀罗(Gandhara)地区。至此,波斯人与当时除中国、西地中海之外的古老文明地区几乎都发生了直接的联系。
波斯帝国对于西亚文明的贡献主要在于修建了从苏萨(Susa)到以弗所(Ephesus)的御道(Royal Road),开通了前往印度的道路;接受了伊朗地区古老的琐罗亚斯德教,将其奉为国教,推动了犹太教的诞生;包容、继承、延续了各地的文化传统,为亚历山大帝国的建立奠定了地域空间的基础,也为亚历山大及其后继者提供了君主制、王权神化、行省管理、多民族分而治之的政治遗产。
四、中亚
中亚地区也有两条主要河流,即锡尔河(Syr Darya,古称Jaxartes)和阿姆河(Amu Darya,古称Oxus)。此地属于波斯的巴克特里亚总督区,实际上管辖着希腊人所称的巴克特里亚(Bactria)和索格底亚那(Sogdiana)地区。这些地区受伊朗文化影响较深,据说琐罗亚斯德教起源于此地。但总体而言,此地属于波斯帝国的边地,他们有向帝国纳贡服役的义务。在大流士一世修建苏萨王宫时,巴克特里亚提供了黄金,索格底亚那提供了青金石和红玛瑙。(6)在薛西斯二世(Xerxes II)出征希腊的军队中,有来自这两地的士兵的身影。(7)波斯对此地的统治仅仅满足于设立总督,征收贡赋,地方治理则交给当地的贵族或部族首领。至于锡尔河之外的地区,则属于斯基泰人的活动区域,他们尚处于游牧阶段,是南部农耕地区的最大威胁。锡尔河可谓农耕文明与草原文明的分界线。亚历山大征服中亚时,也同样遭到了斯基泰人的对抗。他在锡尔河南岸建立的“最远的亚历山大里亚”(Alexandria Eschate)就是为了防御斯基泰人的南下。巴克特里亚后来能够成为“远东希腊化文明圈”的核心地区,既与希腊人在这里长期立足有关(公元前330—前145年),也与此地远离两河、印度和中华文明,远离波斯帝国的腹地,自身没有深厚的文化传统极为有关。正是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成就了它作为希腊、波斯、印度、中国以及草原五大文明的交汇之处,成为丝绸之路的十字路口、交通枢纽。
关于亚历山大即将面临的中亚草原游牧世界,古希腊地理学家斯特拉波(Strabo,约公元前64/63—前24年)有详细的记载:从里海(Caspian Sea)到索格底亚那,在锡尔河以北,有形形色色的游牧部落分布于此。(8)虽然他们迁徙不定,但都有大致的较为固定的活动范围。从西往东,主要有达海人(Dahae/Daae,即塞人)、马萨格泰人(Massagetae)和萨迦人(Sacae/Sakas),以及统称为斯基泰人的其他部落。这些部落各有自己的名称,其中就包括后来从希腊人手中夺取了巴克特里亚的Asii、Pasiani、Tochari、Sacarauli部落。(9)他们大多过着游牧或狩猎生活,大概就如《史记·大宛列传》中所说的“随畜移徙”的“行国”,譬如乌孙、康居、奄蔡、大月氏。(10)他们或栖居于平原、山区、河泽之地,定居与游动结合,因地取食与打劫抢掠并存。这些行国与西方古典作家笔下的中亚游牧民族或有关系,或可认同,如乌孙之地的塞人或可认同为波斯帝国时期提到的萨迦人,大月氏人或与灭亡巴克特里亚希腊人王国的四部落之一吐火罗人(Tochari)有关,奄蔡(11)似与里海以东的达海人(即《史记·大宛列传》中的大益人)方位相似。与其相邻的宛西小国还有潜,即花剌子模(Khwarazm)。不论中外史料如何对应,这些游牧民族都是亚历山大及其后继者所必须面临的挑战。
五、印度(西北部)
古代印度实际上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南亚次大陆,这是就其地理位置而言。但就波斯帝国而言,只有印度西北部,也就是印度河以西以犍陀罗为中心的地区才一度属于它的管辖范围。但在亚历山大眼里,这也是波斯帝国的遗产,自然应该由他来继承。但在他到来之前,波斯对此地的统治已经不复存在。亚历山大在此地没有碰到过一个波斯任命的总督,他所遇到的都是据地自立的印度国王。
印度河流域最早有哈拉帕文化(Harappan Culture),有了城市和国家,可能和波斯湾(Persian Gulf)也有海上的联系。但公元前二千年代中期雅利安人(Aryan)的南下彻底改变了次大陆的文化面貌。印度文明的重心也转向恒河(the Ganges)流域,以四部吠陀书(Vedas)作为经典的婆罗门教(Brahmanism)成了印度文化的主流。列国时代,百家争鸣,婆罗门教一家独尊的局面得以改变,出现了六大师、六十二见,或九十六种外道,其中最为流行的是佛教(Buddhism)、耆那教(Jainism)和顺世论(Lokayata)。佛教的创立者释迦牟尼(Sakyamuni)本是一国之王子,但他看破凡尘,抛弃荣华富贵,毅然出家修行,宣扬人生皆苦、众生平等、得道解脱(四谛八正道),从而大获成功。佛教成为印度文化传统的代表。亚历山大东征印度之时,佛教还没有传播到印度西北部。但亚历山大公元前325年撤离后,印度兴起了一个新的王朝,即孔雀王朝(Maurya Dynasty,约公元前324—前187年)。佛教在这一时期得到大力发展,著名的弘法王阿育王(Ashoka/Asoka,约公元前268—前232年在位)就是这个王朝的第三位国王。他在大事征伐之后忽然推崇佛教,现在依然可以看到的他的石刻诏令就是他宣扬佛教的实证。他在坎大哈(Kandahar)地区发布的希腊语和阿拉米亚语(印度的通用语言之一)双语诏令,显然就是为了让当地的希腊人能够皈依佛教。
公元前2世纪初,巴克特里亚希腊人南下碰到的就是阿育王的遗产,于是印度的文字和神,佛教的标志物如大象、法轮,也就出现在了印度—希腊人的钱币上,著名的印度—希腊人国王米南德(Menander,约公元前165/155—前130年在位)甚至皈依了佛教。他是唯一在佛教经典中留下名字的印度—希腊人国王。
当然,印度人也创作了自己的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罗摩衍那》(Ramayana),发明了被误称为阿拉伯数字的数字符号和定位计数的进位制。印度盛行多神信仰,从后来进入印度的希腊人、塞人、帕提亚人、尤其是贵霜人的钱币上可以看出印度多神教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