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韵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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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谪仙醉月? 采石矶头江月涌,青莲居士捉月归

>当涂县令李阳冰推开柴扉,但见李白形容枯槁,唯双目如寒星映残月。

>他忽将药碗掷入江中,朗声大笑:“腐骨岂配玷污明月?且看谪仙归位!”

李阳冰踏入谢家青山下那座茅屋时,浓重的药气与暮秋的寒意交织,几乎令人窒息。窗棂破损,冷风如刀般钻入,吹得案上几张墨迹淋漓的诗稿瑟瑟作响。油灯昏黄,焰心在风中挣扎,将李阳冰的身影拉长,如一道沉重的叹息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李白斜倚在一张铺着破旧芦席的矮榻上,裹着半旧的葛麻衾被。曾经挥斥方遒、令力士脱靴的雄健身躯,如今只剩嶙峋的骨架支撑着一层松垮的皮囊。肺疾如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哮鸣,仿佛破旧的风箱在死寂的寒夜里艰难抽动。他两颊深陷如被刀斧削过,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不祥的蜡黄,紧贴着骨头的轮廓。唯有一双眼睛,纵然深陷在眼窝的阴影里,却仍如寒夜中的星辰,灼灼燃烧着不甘熄灭的光焰。那光焰穿透了病容,穿透了尘世的衰朽,固执地投向窗外那片被暮色浸染的、苍茫的江天。

“太白兄!”李阳冰抢步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痛楚,手中提着的食盒和药包沉沉地搁在案头,“药……药可按时服了?今日江上风急,寒气侵骨,万勿再临水吹风了!”他伸手欲替李白掖紧滑落的被角,指尖触到的却是单薄衾被下那滚烫却异常虚弱的体温。

李白缓缓侧过头,目光掠过李阳冰焦灼的脸,落在那药包上,嘴角牵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声音嘶哑而低沉,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药?阳冰啊……这腐朽的躯壳,纵有琼浆玉液,又如何浇灌得活?”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窗外,指向那在暮云缝隙间若隐若现的一弯冷月,“你看那天上明月,亿万年流转,何曾染过一丝人间病气?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的话,胸腔剧烈起伏,喉间发出浑浊的痰鸣,蜡黄的面色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李阳冰慌忙扶住他颤抖的肩背,另一只手端过案头微温的水碗,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干裂的唇边。李白勉强啜饮了几口,喘息稍平,那双深陷的眼眸却依旧固执地锁着窗外初升的冷月,眸底深处,似有无形的火焰在寂静地燃烧、舔舐着生命的余烬。

“明月……明月……”他喃喃着,喘息如破旧的风箱,“它照过秦皇汉武的金阶玉阙,也照过……咳……也照过塞外征人的白骨荒丘。它悬于九天,冷眼旁观这人间兴亡,浮生悲喜……而我李白,不过沧海一粟,朝生暮死之蜉蝣……”他猛地攥紧身上单薄的衾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决绝与悲怆,“可我的诗!我的诗魂,岂能与这朽骨同腐?!它当与明月同辉,与江海同寿!纵使此身化为尘土,我的诗,我的‘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之气魄,亦当如这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万古奔流!”

暮色四合,如巨大的墨色帷幕沉沉落下,将谢家青山和脚下的长江一同裹入无边的暗寂。白日里奔腾喧嚣的江水,此刻在黑暗中收敛了形迹,只余下深沉而辽远的涛声,如同大地古老而永恒的脉搏,一声声,一阵阵,撞击着江岸,也撞击着茅屋内那颗不甘沉沦的诗心。

油灯的光晕在穿堂的冷风中摇曳不定,将李白嶙峋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影子时而拉长如嶙峋的山脊,时而蜷缩如风中残烛,变幻不定,仿佛是他一生跌宕起伏、狂放不羁的写照。

案头,一张素白的宣纸被镇纸压着,纸面空无一字,却仿佛凝聚着千钧的重量。旁边,那支跟随李白多年的紫毫笔静静地躺在粗糙的竹节笔搁上,笔尖的残墨早已干涸发硬,凝结成一种沉郁的黑色,如同凝固的血块,又似生命终章前最后的沉默。

李白枯坐榻上,目光长久地凝滞在那张空白的纸上。肺腑深处的隐痛如影随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痛,提醒着他这具残躯的衰朽与时间的无情流逝。然而,在他精神的最深处,在那被病痛和尘世困厄所层层遮蔽的灵台之上,却有一股更为汹涌、更为磅礴的力量在躁动、在奔突、在无声地呐喊!

那力量,是蜀道峭壁上猿猱欲度的惊险,是黄河之水自天奔泻的壮阔,是醉卧长安酒肆的疏狂,是仗剑远游、笑傲王侯的豪情!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冲天意气,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铮铮傲骨!它们从未消失,只是被这具日渐衰朽的皮囊所囚禁、所压制。此刻,在这生命烛火摇曳将熄的关头,在窗外那永恒明月的注视下,这股力量如同地火熔岩,正疯狂地寻找着最后的喷薄之口!

他猛地伸出手,那枯瘦如竹枝般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攫住了那支沉寂的紫毫笔!笔杆入手冰凉而坚硬,却仿佛瞬间点燃了他指尖的温度。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将笔狠狠掼入那只粗糙的陶砚之中!残墨与清冷的空气接触,发出细微的“嗤”声,随即被笔锋搅动,在砚池中旋转、晕染开来,化作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墨汁迅速浸润了干渴的笔毫,饱满、丰沛,如同被赋予了生命。

不再有丝毫的犹豫与彷徨。李白挺直了那病痛折磨下已显佝偻的脊背,左手用力按住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右手腕,笔锋饱蘸浓墨,带着一股一去不返的决绝气势,重重地落向那张等待已久的素宣!

笔走龙蛇,墨痕淋漓!那不是书写,而是生命最后能量的奔泻,是灵魂深处所有郁积的块垒在一瞬间的喷薄爆发!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金石般的铿锵之音,在寂静的茅屋中震荡回响: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临路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笔锋如刀,劈开纸面,墨迹如大鹏垂天之翼,带着席卷八荒的磅礴气势,力透纸背!那“飞”字最后一笔,如同大鹏折翼前的奋力一搏,孤峭、悲怆,直欲破纸而出!

“中天摧兮力不济!”笔势陡然下沉,墨色浓重得化不开,仿佛大鹏在九天云巅遭遇无形的巨力轰然折翼,那“摧”字最后一折,笔锋颤抖、扭曲,如同筋骨断裂的脆响,力竭的悲鸣无声地回荡在纸上。

“馀风激兮万世!”笔锋再次昂起,虽无初时的雄浑,却多了几分激荡回旋的韧性,墨迹飞扬,如大鹏折翼后散落的漫天飞羽,每一片都蕴含着足以激荡万世的风雷!那“激”字三点水旁,点点飞白,恰似风中不灭的星火。

“游扶桑兮挂左袂!”笔意一转,带着几分孤高的眷恋与无奈的挂碍,指向东方日出的神木扶桑。笔锋略显滞涩,墨色稍枯,仿佛英雄迟暮,壮心未已,却被无形的命运之丝缠住了左袖(袂),欲振乏力。

最后两句,“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笔意直转而下,沉痛如坠深渊。字迹由疾转缓,由飞扬转为凝滞,墨色亦由浓烈转为苍凉枯涩。“仲尼亡兮”几字,笔锋拖曳,如泣如诉,仿佛凝聚了千古的寂寞与无人理解的悲怆。最后的“涕”字,一点悬于末笔,墨将尽而意无穷,似一滴将落未落的英雄泪,悬垂于永恒的时间深渊之上。

最后一笔落下,那饱蘸浓墨、承载了他一生风云激荡的紫毫笔,竟在他指间发出一声细微而清晰的“咔嚓”脆响!坚硬的湘妃竹笔杆,从中裂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纹,仿佛他生命中那根最坚韧的弦,也终于在此刻,绷到了极限,应声而断!

李白的手颓然松开,断笔滚落案头,在空白的纸面拖出一道无力的墨痕。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猛地向后倒去,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胸腔剧烈起伏,喉间发出破风箱般急促而艰难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肺叶深处撕裂般的疼痛,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稀疏的灰发。蜡黄的脸上,病态的潮红与濒死的灰败之色交替涌现。

然而,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却死死地盯着案头墨迹未干的《临路歌》。那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灼热、明亮,穿透了肉体的痛苦与衰朽,死死地烙在那些力透纸背、饱蘸血泪的文字之上。那不是看,而是用尽最后的心神,将全部的生命精魄,都灌注、都铭刻进这最后的诗行里!目光所及,那“大鹏飞兮振八裔”的雄浑墨迹,仿佛真的化作了垂天之云,在他眼前翻腾;那“中天摧兮力不济”的沉痛笔触,又似无形的枷锁,勒紧了他的神魂。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刺入他的眼底,直抵灵魂最深处!

李阳冰被这骇人的景象震慑,呆立当场,直到李白喉间发出一声更剧烈的呛咳,才猛地惊醒。他扑上前,手忙脚乱地扶住李白摇摇欲坠的身体,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个青瓷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太白兄!药!快服下这定喘丹!”李阳冰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几粒黑褐色的药丸塞入李白口中,又慌忙端起水碗凑到他唇边。

苦涩的药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墨香。李白下意识地抗拒着,干裂的嘴唇紧闭,浑浊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那诗稿。然而,一阵更猛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痉挛席卷了他。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本能地张开了嘴。药丸混着清水被强行灌入喉中,那极致的苦涩如同无数根细针,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腑深处。

“呃……”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因剧烈的恶心而抽搐。灌下的药水在胃中翻腾,一股难以遏制的酸腐气息直冲喉头。他猛地推开李阳冰的手,挣扎着伏到榻边,对着地上一个粗糙的陶盆剧烈地呕吐起来。刚刚灌下的药汁混合着胃液,甚至带着丝丝缕缕刺目的暗红血丝,尽数倾泻在盆中,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酸腐与血腥气味。

吐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李白才软软地瘫回榻上,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他闭着眼,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肺腑深处拉风箱般的哮鸣,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虚弱。

“药……石……”他喘息稍定,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充满自嘲与悲凉的惨笑,“阳冰……你看这药石……连我的喉舌都过不去……又如何能……渡得了我这将沉之舟?咳……咳……”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打断了他的话,他疲惫地闭上眼,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已耗尽。

李阳冰看着盆中那刺目的秽物与血丝,再看看榻上气息奄奄、形销骨立的李白,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无力感攫住了他,堂堂县令,此刻竟只能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掩面,肩头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漏出。

窗外,暮色彻底沉沦,黑暗如浓墨般吞噬了天地。唯有那弯残月,不知何时已悄然攀上中天,清冷的光辉穿透破损的窗棂,无声地洒落进来,恰好笼罩在案头那幅墨迹淋漓的《临路歌》上。冰冷的月光与未干的墨痕相互浸染,字迹在光晕中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壮欲飞的力量。

李白在痛苦中微微侧首,目光再次投向那被月华点亮的诗稿。月光下,“大鹏飞兮振八裔”几字,墨色幽深如无底寒潭,又似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飞”字最后一笔的孤峭,在月华的勾勒下,竟真如一只折翼的鹏鸟,带着不屈的桀骜,向着无垠的夜空奋力挣扎!

他枯槁的脸上,痛苦的神色竟奇异地舒缓了一丝。深陷的眼窝里,那微弱的、却始终不肯熄灭的光焰,幽幽地跳动着,再次被那纸上的墨痕、被那天上的月轮点燃。一种近乎明悟的、超脱了病痛与尘世羁绊的平静,如深秋的寒潭水,缓缓浸润了他濒临破碎的心魂。

夜渐深沉,长江的涛声是天地间唯一的韵律,低沉、雄浑,永不停歇。那涛声拍打着岸边的岩石,也拍打着茅屋中一颗行将熄灭却依然滚烫的诗心。

李阳冰守在榻边,忧心如焚地看着李白在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急促的呼吸。他每隔片刻便试一次李白滚烫的额头,换一块浸了冷水的布巾,或是小心地喂几口温水。李白偶尔会从昏沉中短暂地清醒片刻,眼神浑浊地扫过屋内,最终总是落在那扇洞开的、灌满寒风的破窗之外——那里,是亘古奔流的长江,和江天之上那轮永恒沉默、清辉万里的明月。

“月……”又一次短暂的清醒,李白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他挣扎着抬起枯瘦如柴的手臂,颤抖着指向窗外。李阳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深蓝的夜幕上,一弯下弦月清冷孤悬,月华如练,无声地倾泻在浩淼的江面上。粼粼的波光被月色点燃,碎金般跳跃着,一直铺展到视线的尽头,与幽暗的夜空融为一体,分不清是水流还是星河。

李阳冰心中猛地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他太了解这位族叔了,那轮明月,早已不是天上的星体,而是李白灵魂深处永恒的图腾,是谪落人间的仙籍,是他所有飞扬诗思与不羁灵魂的最终归宿!他紧紧握住李白冰凉的手,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太白兄!月……月就在那儿,跑不了的!夜已深了,江上风寒露重,万万不可……”

李白似乎并未听见他的劝阻,或者听见了也浑不在意。他那双深陷的眼眸,此刻异常明亮地锁定着江心那片最璀璨、最动荡的月影。那光芒穿透了病体的虚弱,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他的呼吸奇迹般地平稳了一些,不再那么急促,却更深长,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力量。

“扶我……”他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去江边……看看月。”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心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

“万万不可!”李阳冰失声叫道,脸色瞬间煞白,“兄台病体沉重至此,经不起半点风寒!这江边的夜风,比刀子还利!况且……”他看着李白那固执得近乎偏执的眼神,后面劝阻的话竟噎在了喉头。

李白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异样火焰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虚弱,只有一种穿透生死、洞悉本源的平静与坚决。仿佛去江边看月,是他此刻唯一要做、必须去做的事情,比延续这具残破躯壳的苟延残喘重要千百倍。

僵持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李阳冰在那目光的注视下败下阵来,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深知,这或许是李白最后的心愿了。他沉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满口的苦涩。

他唤来两个健壮的仆役,取来一顶厚实的青布暖轿。仆役们小心翼翼地将李白从病榻上扶起。当那轻飘飘、几乎毫无重量的身体离开床褥时,李阳冰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李白身上只裹了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李阳冰又取来自己厚实的貂裘,密密实实地将他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轿子被稳稳抬起,李阳冰亲自在一旁扶着轿杠。仆役们脚步放得极轻,唯恐颠簸了轿中那盏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灯。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一股深秋寒夜凛冽的江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水汽和刺骨的寒意,让李阳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担忧地看向轿帘缝隙,只见李白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身体在厚厚的貂裘下依旧显得异常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夜风吹散。

一行人沉默地行走在崎岖的小径上。脚下的泥土被寒露浸湿,冰冷黏腻。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唯有头顶的残月和前方江水的波光提供着微弱的光源。长江的涛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不再是白日的喧嚣奔腾,而是化作了深沉、浑厚、永不止息的地脉搏动,如同远古巨兽沉睡中的呼吸。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又蕴含着吞噬一切的威严。

暖轿在采石矶头一处背风的岩石后停下。这里地势略高,视野开阔,脚下便是深不可测、奔流不息的江面。仆役小心地放下轿子,掀开轿帘。

“到了,太白兄。”李阳冰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轿中的李白缓缓睁开了眼睛。就在睁眼的刹那,李阳冰清晰地看到,那双原本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浑浊的眸子,在接触到眼前景象的瞬间,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如同两颗被投入寒潭的星辰,瞬间点燃了深水!

眼前是浩瀚无垠的江天!

没有茅屋的局促,没有药味的窒闷。唯有天地苍茫,星月交辉。深蓝色的夜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其上镶嵌着无数细碎的、冰冷的钻石。那弯清冷的下弦月,此刻正悬于江心偏东的天幕,位置不高也不低,恰好将其全部清辉毫无保留地倾泻于万顷波涛之上。月光不再是虚悬于九天之外的清冷符号,而是真正地融入了这奔涌不息的生命之流!

整个江面,被月光点燃了!

那并非静止的光斑,而是无数跃动、流淌、碎裂又重组的液态银汞!月光在起伏的波涛上流淌、跳跃、碰撞、破碎,溅起亿万点细碎的、璀璨的光屑。近岸处,波涛拍打着黝黑的礁石,每一次撞击都轰然作响,碎玉飞琼,激起大片雪白的水沫,水沫中亦裹挟着月光的碎片,如同瞬间绽放又旋即湮灭的星花。远处,浩淼的江波则连绵成一片流动的、震颤的银色光缎,起伏着、荡漾着,向着下游无尽的黑暗奔涌而去,仿佛一条流淌的星河,直通天河深处。

江风带着浓重的水腥气扑面而来,强劲、寒冷,吹得人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这风也吹散了李白身上浓重的药味和病气,将他灰白稀疏的鬓发吹得向后飞扬,露出光洁却异常消瘦的额头。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凛冽而自由的空气,冰冷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腑,竟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刺痛般的清醒与舒畅!

李阳冰和仆役们被这江风激得瑟瑟发抖,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袍。然而李白,在猛烈的江风中,在那件厚重的貂裘包裹下,却仿佛一株即将枯死的老树突然被注入了春天的汁液。他那蜡黄的脸上,竟奇异地泛起一层淡淡的、近乎透明的光泽。深陷的眼窝里,那燃烧的火焰不仅没有在寒风中熄灭,反而越发明亮、锐利,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他挣扎着,想要从轿中起身。身体虚弱得几乎无法支撑,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压抑的闷咳。李阳冰急忙上前搀扶,两个仆役也一左一右小心地架住他的手臂。

“拿……拿酒来!”李白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江心那片最动荡、最明亮的月影漩涡,仿佛那里有着世间唯一的答案。

“酒?”李阳冰愕然,随即大惊失色,“兄台!万万不可!您这病体……”

“酒!”李白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直刺李阳冰的眼底。那眼神里没有半分醉意,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清明和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阳冰!此刻无酒,岂非辜负了这江月?!速去取我随身葫芦来!”他记得,那黄皮酒葫芦,一直挂在茅屋的壁上,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旧梦。

李阳冰在那目光的逼视下,所有的劝阻都化作了无力的泡沫。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对身边一个仆役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去……快去取先生屋中那黄皮葫芦来!快!”

仆役领命,飞快地沿着来路跑回茅屋。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只有江风呼啸,涛声轰鸣,月光在江面上永不停歇地流淌、碎裂、重组。李白在李阳冰和另一名仆役的搀扶下,勉强站立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倚靠着他们。他的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那轮江月,仿佛灵魂已先行一步,投入了那片动荡的光辉之中。

很快,仆役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中捧着那个沾了些灰尘的、油亮的黄皮酒葫芦。

李阳冰接过葫芦,入手沉甸甸的,一股浓烈却不再新鲜的酒香透过木塞隐隐散发出来。他拔开塞子,一股更浓郁的酒气混合着深秋江风的凛冽扑面而来。他犹豫着,看向李白。

李白伸出了枯瘦的手,那手在月光下苍白得几乎透明,却异常稳定地握住了葫芦冰凉的腰身。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纪叟……宣城的纪叟……”他低声呢喃着,声音在风中飘散,带着无尽的追忆与深沉的哀恸,“黄泉之下,你……可还在酿你的老春美酒?若遇得着你这知音酒叟……咳……我李白,当再与你痛饮三百杯!”他的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逝,随即被更炽烈的火焰取代。

他不再看任何人,双手捧起那沉重的酒葫芦,仰起头,对着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将葫芦口对准了自己干裂的嘴唇!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

——《哭宣城善酿纪叟》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大口地、贪婪地吞咽着那辛辣的液体。冰冷的酒浆如同烧红的铁流,汹涌地冲入他早已脆弱不堪的喉管,灼烧着食道,最终狠狠撞入他那饱受病痛摧残、仿佛已经千疮百孔的胃腑!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与极致快意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烈酒如同最狂暴的引信,瞬间点燃了他身体内部残存的所有能量!一股灼热从胃里猛地炸开,迅速席卷四肢百骸,将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沉滞的病气暂时驱散!蜡黄的脸上骤然涌起一片病态的、近乎妖异的酡红,如同回光返照的晚霞。

“好酒!好月!好……江山!”李白猛地将喝空了的酒葫芦掷向脚下的滔滔江水!葫芦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无声无息地没入黑暗的波涛,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瞬间便被那永恒的洪流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船!给我一条船!”李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嘶哑和斩钉截铁的决绝,在呼啸的江风中竟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他猛地挣脱了李阳冰和仆役的搀扶!那一下爆发的力量,竟让两个壮年男子都措手不及,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李白枯瘦的身躯在猛烈的江风中摇晃了一下,如同狂风中的残烛。那件厚重的貂裘在刚才的挣扎中滑落肩头,被狂风卷着,翻滚着跌落下方的礁石,瞬间也被黑色的江水吞噬。他身上只剩那件单薄的青色棉袍,在狂风中紧紧贴着他嶙峋的骨架,衣袂疯狂地翻飞鼓荡,猎猎作响!

他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奇迹般地独自站稳了!月光如银霜般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瘦削却挺直如孤峰般的背影。夜风将他灰白的长发吹得向后狂舞,如同燃烧的白色火焰。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天地!拥抱那轮明月!拥抱那永不停歇的江流!

“船!我要……追那明月!”他仰天长啸,声音不再嘶哑,反而清越激昂,如同鹤唳九天,带着一种穿透时空、撕裂黑暗的磅礴力量!那啸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竟短暂地压过了奔腾的涛声,直冲云霄!

李阳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他看着李白那在月光下仿佛要乘风归去的身影,看着他那双燃烧着非人光芒的眼眸,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拦住他!快!拦住先生!”他嘶声向仆役们吼叫。

两个仆役如梦初醒,慌忙扑上前,试图抓住李白的手臂。然而,就在他们的指尖即将触及那单薄青衫的瞬间——

李白动了!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让他爱过、恨过、痛饮过、狂歌过的人间。他猛地向前一扑!不是跌倒,而是如同大鹏最后一次振翅,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投向永恒的决绝姿态!他扑向的,不是冰冷的江水,而是江心那片最动荡、最明亮、最接近天上明月的粼粼波光!

那单薄的青色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划过一道短暂而凄美的弧线,如同投向火焰的飞蛾,又似挣脱了所有束缚的流星!

“太白兄——!!!”李阳冰肝胆俱裂的嘶吼撕裂了夜空,他整个人向前扑去,手臂徒劳地伸向虚空,却只抓到了一把凛冽刺骨的江风!

噗通!

一声并不响亮的水花溅起声传来。那青色的身影瞬间被黝黑的江水吞没。水面只荡开几圈急促的涟漪,很快便被奔腾不息的洪流抹平,仿佛从未有过任何东西坠落。

李阳冰和仆役们扑到冰冷的礁石边缘,惊恐万状地向下张望。只见江水茫茫,黑沉沉的波涛在月光下起伏涌动,泛着冰冷的银边,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有那轮明月,依旧悬在江心,清辉冷冷地照耀着这亘古奔流、吞噬一切的江水,仿佛对刚刚发生的投江一幕视若无睹。

“太白兄!太白兄啊——!”李阳冰的哀嚎声在空旷的江面上显得无比凄厉无助。他徒劳地对着黑暗的江水呼喊,声音被涛声无情地吞没。仆役们也吓得面无人色,慌乱地沿着江岸向下游奔跑、搜寻,呼唤声在夜风中飘散。

时间在巨大的惊恐和绝望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冰冷的刀子在切割着李阳冰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息,也许是永恒。就在李阳冰悲痛欲绝,几乎要瘫软在地时——

下游不远处,那片最为动荡、月华最为璀璨的江心漩涡处,异象陡生!

那里的水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水流不再是平缓的起伏,而是形成了一道急速旋转的、向内凹陷的巨大涡流!涡流的中心,幽深无比,仿佛直通幽冥。而就在这涡心深处,一点异常明亮、异常纯粹的光芒骤然亮起!

那不是月光的反射!那光芒带着一种温润的、内敛的、却又无比强大的生命力,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最精纯的月魄精华!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清晰,竟缓缓从急速旋转的涡流中心升腾而起!

光芒中,一个朦胧的人形轮廓渐渐显现!

青衫依旧,身形却不再是病骨支离的枯槁,而是恢复了一种玉树临风般的飘逸与挺拔!灰白的长发在激流中竟不再散乱,而是如墨玉般流淌着光泽,在脑后飘拂。最令人惊骇的是他的面容!月光下,那张脸不再是病态的蜡黄与深陷,而是丰神俊朗,眉目如画,肌肤流转着温润如玉的光泽!他的双眸紧闭着,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安详、宁静,甚至带着一种超脱尘世、回归本源的淡淡喜悦!

更奇异的是,那轮高悬天际的清冷明月,此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吸引,其清辉不再均匀地洒落江面,而是凝聚成一道巨大无比的、凝练如实质的光柱!那光柱如同九天垂落的银河,不偏不倚,正正地笼罩在漩涡中心那升腾而起的、散发着温润光芒的人影身上!将那人影映照得通体透明,如同最纯净的水晶雕琢而成!

光柱之中,人影缓缓上升。他并非挣扎求生,而是如同游子归家般自然、从容。在他上升的过程中,那急速旋转的涡流中心,无数细碎的、跳跃的银色光点被吸引、汇聚,如同受到召唤的萤火,密密麻麻地附着在他的青衫之上,竟渐渐凝聚成形!

先是嶙峋的肩胛处,光芒凝聚,猛地向两侧延展、拉伸!一对巨大、修长、由纯粹月光织就的羽翼豁然成形!那羽翼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流动的、跳跃的月光粒子构成,边缘闪烁着梦幻般的星屑光芒,轻轻一振,便有无数的光点如流萤般散落!

紧接着,一条同样由流动月光凝聚而成的、修长优美的鲸尾,也在他下方缓缓浮现!那鲸尾优雅地摆动,每一次摆动,都搅动着漩涡,荡开层层光晕涟漪!

月光为翼,清辉作尾!

漩涡中心那升腾的身影,在光柱的笼罩下,在月华羽翼的轻振与鲸尾的摆动中,正以一种超脱了生死、超越了凡尘的姿态,缓缓地、坚定地向着高悬于江天之上的那轮明月飞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李阳冰和仆役们早已惊骇得忘记了呼喊,忘记了呼吸,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僵立在冰冷的礁石上,瞠目结舌地望着这匪夷所思、震撼灵魂的一幕!他们的瞳孔中,倒映着那在月华光柱中冉冉上升、背负光翼、尾曳清辉的仙人身影,以及那轮仿佛触手可及的、清冷孤高的明月!

月光如水银泻地,笼罩着采石矶头冰冷的岩石和呆立如木偶的几人。江涛依旧轰鸣,却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时间在目睹了那惊世骇俗的“骑鲸捉月”一幕之后,陷入了粘稠的、死寂的凝滞。

李阳冰最先从那巨大的震撼和灵魂的颤栗中挣脱出来。他猛地扑到礁石边缘,不顾嶙峋石块的刮擦,对着下方那已恢复奔腾、月光粼粼的江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太白兄!太白兄——!”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怆与茫然,旋即被更宏大的涛声无情地吞没。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月光和永恒流淌的江水。

仆役们也从惊骇中回神,慌忙沿着陡峭的江岸向下游搜寻,火把在黑暗中摇曳出惶急的光斑,呼喊声此起彼伏,却显得如此微弱而徒劳。江流浩渺,夜色深沉,吞噬了一个谪仙,又岂会留下半点痕迹?

李阳冰颓然跪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初冬的寒气透过单薄的官袍直刺骨髓,他却浑然不觉。巨大的悲痛和目睹神迹般的震撼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他双手深深插入冰冷潮湿的沙石中,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最终化为无法抑制的嚎啕:

“呜……呜……明月!明月!你既引他而去,何苦留我在这……这无诗无酒的人间……空对一江寒水啊!!!”

悲声在江风中飘散,如同最后的祭奠。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天际,终于透出了一线极淡、极微弱的鱼肚白。墨蓝色的夜幕开始缓缓褪色,星辰渐隐。那轮见证了千古悲欢的下弦月,似乎也耗尽了最后的光辉,颜色变得苍白而稀薄,斜斜地挂在天幕边缘,即将沉入西边的群山之后。江面上的月影随之黯淡、模糊,最终与流动的暗色水波融为一体,再难分辨。

当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晨光,如同金色的利剑刺破云层,将江面染上一道道流动的金红时,李阳冰被仆役搀扶着,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谢家青山下那座孤寂的茅屋。

屋内,一切如旧。药炉冰冷,残药散发着苦涩的气息。破旧的衾被凌乱地堆在矮榻上,仿佛还残留着主人最后的体温。那幅墨迹淋漓的《临路歌》依旧静静地躺在案头。

然而,当第一线金色的朝阳穿过破旧的窗棂,准确地投射在诗稿上时,李阳冰的目光凝固了。

只见那饱蘸浓墨、力透纸背的“大鹏飞兮振八裔”七个字,在温暖明亮的晨光照射下,墨迹深处,竟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温润的、流动的光泽!那光泽并非墨色所有,倒像是……倒像是昨夜江心那凝聚的月魄精华,悄然渗入了这力竭悲歌的字里行间!墨痕浓重处,那光泽幽深如寒潭蕴玉;飞白枯笔处,那光泽又轻盈如月下流霜。整幅诗稿,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晨光中无声地呼吸着,散发出一种超越了纸墨、超越了尘世的清冷辉光!

李阳冰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拂过那流动着月华般光泽的墨迹。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触摸的不是冰冷的纸张,而是昨夜江心那轮明月的魂魄。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长江在初升的朝阳下奔流不息,波光万顷,碎金跃动。昨夜的惊涛骇浪、月涌星垂、骑鲸捉月的幻影与悲声,都已被这崭新的晨光温柔地覆盖、抚平。江面开阔浩荡,流向目不可及的远方,仿佛能一直流淌到时间的尽头。那永恒的波涛声,低沉而雄浑,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亘古不变地回响在天地之间。

案头,浸润了月魄诗魂的墨迹在晨光中无声流转。窗外,长江的万顷金波向着永恒的远方奔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