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独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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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残灰说书人

风,卷着乱葬岗巨坑边缘的灰白色尘埃,打着旋儿,飘过残破的城墙,掠过焦黑的梁木,最终落在城西一处比听雨轩更加破败的角落。

这里没有招牌,只有三面歪斜的土墙勉强围出个避风处,顶上胡乱搭着些烧焦的椽子和茅草,漏着天光。几张缺腿的桌子用砖头垫着,几条瘸了的长凳。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火、潮湿泥土和廉价粗茶混合的味道,比当年听雨轩的草腥气更加呛人。

角落里,一个土坯垒成的简陋灶台,上面架着一口豁了边的铁锅,浑浊的茶水在里面翻滚,冒着带着焦糊味的白气。锅边,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汉,正用木勺搅着茶水,动作迟缓,眼神浑浊。

茶寮中央,用几块城砖垫高的地方,算是说书台。台后,坐着一个人。

一件洗得发灰、打着补丁的粗布长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身形比从前消瘦了许多,仿佛大病初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那张脸,不再是三百年前干净中透着倦怠的模样,而是布满了风霜刻下的痕迹,眼角嘴角耷拉着深刻的皱纹,皮肤粗糙暗沉,如同蒙着一层洗不净的尘土。唯有一双眼睛,藏在低垂的眼皮下,偶尔抬起时,掠过一丝深潭般的沉寂,但那潭水似乎比以前更加浑浊、更加……疲惫,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灰烬。

正是陈砚。

或者说,是那个从混沌劫灰中爬出来的……残存之物。

他面前放着一只比从前更加粗劣的陶碗,碗口崩了好几个豁口,碗壁积着一圈圈深褐色的茶垢。碗里的茶水浑浊不堪,浮着粗糙的茶梗和焦黑的碎叶,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带着烟火燎过的糊味。

他枯瘦的手指搭在碗沿,指节粗大,皮肤粗糙开裂。左手无名指上,缠着一圈洗得发白的破布条,掩盖着下方早已愈合、却似乎依旧隐隐传来冰冷幻痛的旧痕。

“……话说那寒潭老蛟,千年苦修,熬过了九重雷劫,褪尽凡鳞,化出龙角峥嵘……”他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如同破旧风箱的摩擦声,远没有当年听雨轩里的穿透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费力地挤压出来,毫无激情,平淡得如同在念一本被水泡烂的账簿。

台下的听众稀稀拉拉。几个穿着破烂短打的苦力,捧着同样粗劣的茶碗,麻木地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说书人身后漏风的土墙。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孩子饿得小声啜泣,她机械地拍打着,目光涣散。角落里,一个裹着破旧棉袄的老乞丐,蜷缩在条凳上,似乎已经睡着,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

这里的烟火气,更加稀薄,更加浑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麻木和生存的挣扎。远不如当年听雨轩的市井鲜活。

陈砚说着,端起那只粗陶碗,凑到嘴边。浑浊的茶水滚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灼热的刺痛和浓烈的焦糊味,让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茶,比当年更难喝。但他需要这味道,需要这灼热的刺痛,需要这碗里浑浊的倒影。

倒影里,映不出他清晰的轮廓,只有一片模糊的灰黄。

他需要这里的嘈杂,需要这些麻木听众身上散发出的、微弱的生念与浊气。它们如同稀薄的泥浆,覆盖着他残存神魂深处那挥之不去的冰冷烙印感——虽然那烙印本身似乎已在混沌劫灰中彻底沉寂,但那深入骨髓的、被“注视”过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并未完全消散。每一次动用残存的神念,每一次感应外界,都会牵动那沉寂烙印留下的虚无“伤疤”,带来针扎般的幻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

他的力量……十不存一。维持这具残破的躯壳,隔绝那冰冷的幻痛,已耗费了他绝大部分的心力。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破瓦罐,勉强盛着一点随时会漏光的浑水。

“……只待跃出寒潭,腾云驾雾,扶摇九天……”他继续念着,声音越来越低,眼皮也越发沉重。维持这具躯壳的活性,维持这点稀薄的烟火气,对他此刻而言,已是沉重的负担。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动一架生锈的老风箱。

就在这时。

茶寮那歪斜的、挂着破草帘的门口,光线微微一暗。

几个人影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锦缎便服的年轻人,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疲惫,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惊弓之鸟般的警惕。他身后跟着两个精悍的随从,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茶寮内,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这年轻人的衣着气质,与这破败的茶寮格格不入,瞬间吸引了所有麻木听众的目光。苦力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抱孩子的妇人抱紧了孩子,连打盹的老乞丐都惊醒过来,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畏惧。

陈砚依旧低垂着眼,仿佛没看见来人,只是端起粗陶碗,又啜饮了一口那焦糊的茶水。碗中浑浊的水面微微晃动。

锦服年轻人的目光扫过茶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居高临下的审视,最终落在了说书台后那个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老说书人身上。

他的目光只是随意掠过,如同看一件破旧的摆设,没有丝毫停留。显然,眼前这个风烛残年、散发着穷酸气息的老者,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听雨轩挥手湮灭魔头、泼茶退天道的青衫身影,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

他随意地挑了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坐下,随从立刻上前,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本就油腻的桌面。年轻人没碰桌上那只豁口的粗碗,只是眉头微蹙地看着那浑浊的茶水。

“寻个地方歇脚罢了,莫要声张。”他对随从低语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正是那侥幸逃生的——九皇子赵琰!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说书人,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的警惕,最终落在了自己隐在袖中的右手上。那里,曾经透出紫金光芒的地方,如今只留下一个焦黑的、如同烙印般的丑陋疤痕,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深入骨髓的阴冷死气。那件救命的皇室秘宝,早已在乱葬岗的毁灭中化为灰烬,连同他的一部分生机和皇道气运。

赵琰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他需要力量,需要找到摆脱这死气纠缠、重获权势的方法。这破败的茶寮,只是他逃亡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落脚点。

陈砚依旧说着书,声音干涩而平淡。他端碗的手指,在赵琰袖中右手微微动作的刹那,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幻痛。

而是一种源自指骨深处、那沉寂烙印留下的虚无“伤疤”处,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冰冷悸动**!

如同沉眠的毒蛇,被熟悉的气息……**惊醒**了一瞬!

陈砚端着碗的动作僵住了,后面半句书词卡在喉咙里。浑浊的茶水在碗中晃荡,映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皮,那双浑浊沉寂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疑不定**!

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探针,穿透茶寮浑浊的空气,无声地刺向角落那张桌子,刺向那个锦服年轻人……刺向他那只隐在袖中的右手!

是他!

他竟然还活着?

而且……他袖中残留的那丝死气……为何会引动我沉寂烙印的幻痛?!

难道……天道之眼……并未真正离去?

难道这沉寂……只是假象?!

陈砚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那好不容易用稀薄烟火气压制下去的、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冰冷幻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反扑回来!端着粗陶碗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碗中浑浊的茶水荡出涟漪,沾湿了他枯瘦的手指。

茶寮内,一片死寂。只有灶台上铁锅里茶水翻滚的咕嘟声,单调而刺耳。

九皇子赵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警惕而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瞬间锁定了说书台后那个突然停止说书、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老说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