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寿康棋局
秦尚宫托着空了的紫檀木盘,肃然无声地走在我身侧半步之后,姿态恭谨,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身后承乾殿内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混杂着嫉恨、惊恐与探究的目光。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威压与暗流关在了里面。深秋清冽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草木微枯的气息,驱散了殿内那令人作呕的陈腐熏香。阳光落在身上,带着微暖的触感,却驱不散指尖凤印传递来的、沉甸甸的冰凉。
那道倚在殿门阴影处的玄色身影,在我步出殿门的瞬间,已悄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声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轻笑,依旧清晰地萦绕在耳际,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魔感。
寿康宫位于后宫深处,比承乾殿更显肃穆沉静。高大的宫墙隔绝了喧嚣,庭院中古木参天,枝叶在秋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幽寂。引路的宫人步履无声,垂首屏息,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药草混合的、属于老年人的沉郁味道。
踏入正殿,光线比承乾殿明亮些许,却也带着同样的空旷与威仪。太后已除去厚重的朝服,换上了一身家常的深青色团花锦袍,斜倚在临窗的暖榻上,手里捻着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她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我手中紧握的凤印上,脸上并无太多表情。
“坐吧。”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秦尚宫无声地搬来一个绣墩,放在榻前不远不近的位置。我依言坐下,姿态依旧端正,将凤印双手奉还至秦尚宫早已准备好的锦盒之中。那方寸白玉离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被凤凰利爪硌出的印记。
“谢太后娘娘回护之恩。”我垂首,声音清冷平稳。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顿了一下,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哀家不是回护你,”她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沉的算计,“哀家是回护这摇摇欲坠的后宫。”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皇帝今日看你的眼神,哀家年轻时候见过不止一次。但凡被他那样看过的人,要么成了祸水,被群起而攻之,尸骨无存;要么……就成了他掌中玩物,最后也逃不过一个‘厌弃’的下场。无论哪种,都是后宫动荡的引子。”
“臣妾惶恐。”我微微低头,心中却一片清明。太后需要一个变数,一个足够聪明、足够清醒、且暂时能避开皇帝“兴趣”的棋子,来打破后宫的某种平衡,或者至少,成为她牵制皇帝和其他势力的刀。
“惶恐?”太后轻轻嗤笑一声,带着洞悉世事的苍凉,“沈云舒,你父亲沈牧,当年是哀家亲点的武状元,为人刚正不阿,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他教出来的女儿,会为了一个帝王的垂青而惶恐?”
我的心猛地一跳。父亲……原来这层渊源在这里等着。这既是太后的“恩”,也是悬在头顶的刀——提醒着我的出身,也暗示着这份“眷顾”背后的代价。
“哀家选你,是因为你姓沈。”太后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危险意味,“更因为,哀家在你眼里,看不到对权力的狂热,也看不到对帝王的痴迷。哀家只看到一片……近乎冷酷的清醒。这很好。”
她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紧盯着我:“凤印给你,不是让你作威作福,更不是让你去争宠。哀家要你,替哀家稳住这后宫。皇帝近来……行事愈发荒唐,前朝后宫,暗流涌动。贵妃李氏,仗着父兄在前朝势大,在后宫跋扈专横,连皇后都多有忍让。贤妃、淑妃,各有心思,底下那些婕妤、才人,更是搅动风雨的好手。哀家老了,精力不济,需要一个……足够冷静,也足够狠得下心的人,替哀家看着点。”
这番话,几乎将她的目的赤裸裸地摊开。我成了她放在风口浪尖的靶子,也是她用来敲打各方势力的棍棒。握着凤印,就意味着站在了所有后宫女人的对立面,成为众矢之的。
“臣妾初入宫闱,恐难当此大任。”我平静回应,没有惶恐,也没有激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并非推诿,而是试探——试探太后究竟会给我多少底牌和倚仗。
太后深深看了我一眼,忽然转向一直肃立一旁的秦尚宫:“秦月,你跟着沈才人。从今日起,她的安危,她的所需,你全权负责。寿康宫的人手,随你调用。”
秦尚宫——秦月,闻言立刻躬身:“奴婢遵旨。”她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但垂下的眼睫下,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秦月是哀家身边的老人,规矩、眼力、手段,都是一等一的。有她在你身边,哀家放心。”太后摆摆手,似乎倦意上涌,“行了,去吧。凤印的规矩,秦月会告诉你。记住哀家的话,稳住局面,莫要辜负了沈家将门的清名。”
“臣妾谨遵懿旨。”我起身,恭敬行礼告退。
秦月捧起装有凤印的锦盒,沉默地跟在我身后。走出寿康宫正殿,穿过幽深的回廊,四周只剩下我们两人规律的脚步声。
行至一处僻静的转角,秦月忽然停下脚步。她并未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小姐。”
这声久违的称呼,让我脚步微顿。
她终于转过身,那张总是刻板肃穆的脸上,此刻浮现出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才急促地低语道:“小姐,您不该接这凤印!这是火坑!太后娘娘……她并非全然为了沈家旧情,她是想用您当刀,去劈开前朝后宫的乱局!贵妃李氏心胸狭隘,手段狠辣,她父亲李相权倾朝野,您如今手握凤印,无异于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还有那暗处的王爷……”
她提到“王爷”二字时,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忌惮和恐惧。
“秦姑姑,”我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目光直视着她焦虑的眼睛,“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何处不是火坑?承乾殿上,陛下那眼神,姑姑以为,我若没有太后这一‘回护’,下场会比手握凤印更好吗?”
秦月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深宫沉浮多年,她太清楚皇帝的脾性和后宫倾轧的残酷。
“凤印是火,也是权。”我的指尖轻轻拂过锦盒冰冷的边缘,“至少现在,它能让我暂时避开最直接的烈焰,能让我……有机会看清这棋局,找到落子的位置。”
我看着她,语气放缓,带着一丝属于“沈云舒”而非“沈才人”的温和:“姑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既然已入局,与其惶恐不安,不如握紧手中能握住的筹码。告诉我,太后娘娘方才所言,‘稳住后宫’,具体要我做什么?这后宫如今,最大的‘不稳’是什么?除了贵妃,还有谁?”
秦月看着我平静却无比坚定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新入宫妃嫔的茫然与怯懦,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清醒和近乎冷酷的决心。她眼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却多了一份复杂的释然和一丝重新燃起的、属于沈家旧部的忠诚。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快了起来,如同在战场上传递最紧要的军情:
“小姐明鉴。眼下后宫,最大的‘乱源’,表面是贵妃李鸾依仗父兄李相之势,骄横跋扈,打压异己,连皇后娘娘都需避其锋芒。她觊觎后位已久,近来更是动作频频,拉拢低位嫔妃,安插眼线,甚至……有传闻她试图插手前朝官员任免。太后娘娘对此极为不满,认为她已逾矩。”
“至于其他高位嫔妃,贤妃赵氏出身清流,看似淡泊,实则心思深沉,与贵妃面和心不和,暗中亦有培植势力。淑妃王氏乃将门之后,性子刚烈些,但家族势力已不如从前,目前尚在观望。余下的,不过是些依附于这三方的墙头草,不足为惧。”
“但太后娘娘真正忧心的,恐怕不止于此。”秦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凝重,“陛下……近年愈发宠信一个来历不明的方士,沉迷炼丹长生,疏于朝政,性情也变得……暴戾多疑。前朝因此党争加剧,李相一系越发势大。后宫看似是妃嫔争宠,实则与前朝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后娘娘要您‘稳住’,就是要您以凤印之权,压制后宫争斗,尤其要遏制贵妃过度干政的苗头,让后宫至少在表面上维持住‘平静’,莫要成为压垮前朝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顿了顿,眼中忧虑更甚:“而这其中,最不可测的变数,便是那位……烨亲王,萧烨。”
提到这个名字,秦月的声音都下意识地绷紧了。
“烨亲王?”我心中一动,承乾殿门外那抹玄色身影和那声鬼魅般的轻笑再次浮现。
“是。”秦月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忌惮,“陛下唯一的胞弟,封号‘烨’,却是个……真正的疯子。行事乖张暴戾,毫无章法,视人命如草芥。偏偏陛下……不知为何,对他多有纵容。他虽不涉朝政,但行踪诡秘,常在宫中出入,无人敢管。他手中似乎掌握着一些……极其隐秘、也极其危险的力量。宫中对他的传言,皆是血淋淋的。他今日出现在承乾殿外,绝非偶然!小姐,此人极度危险,心思莫测,您千万要远离他!太后娘娘对他亦是无可奈何。”
秦月一口气说完,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对这位烨亲王畏惧至极。
疯子?危险?不可测?
我脑海中闪过那双隐在阴影深处、如同寒星般锁定我的眼睛,以及那句带着疯魔兴味的“呵……”。那不是一个纯粹的疯子该有的眼神。那眼神深处,是极致的清醒与……一种近乎毁灭的厌倦。
“我知道了,姑姑。”我点了点头,将秦月的话牢牢记下。后宫是盘大棋,前朝后宫纠缠,皇帝昏聩,太后掌舵,贵妃跋扈,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而我,一个手握凤印的新人,被太后推到了棋盘的中心,成了最显眼的棋子,也成了各方势力最先要试探或铲除的目标。
“先回我的住处吧。”我定了定神,“这凤印,总得找个地方供起来。”
秦月应了一声,捧着锦盒,重新恢复了那副肃穆女官的模样,引着我走向宫苑深处属于新晋才人的宫室。
我的住处名唤“揽月轩”,位置不算偏僻,却也非繁华之地,小小的三间正房带一个庭院,倒也清幽。只是此刻,庭院门口已侍立着数名陌生的宫女太监,见到我和秦月,尤其是秦月手中捧着的、象征太后权威的锦盒时,脸上都露出敬畏之色,齐齐躬身行礼。
秦月沉声道:“太后懿旨,沈才人暂掌凤印,协理宫务。尔等自今日起,需尽心侍奉,若有半分差池,宫规处置!”
“奴婢/奴才遵命!”众人声音带着惶恐的整齐。
踏入揽月轩正厅,秦月指挥宫人小心地将凤印锦盒供奉在厅堂正中的案几上,又布置了香炉蒲团。小小的宫室,因这方寸白玉的存在,瞬间笼罩上一层无形的、沉重肃杀的氛围。
“小姐,您先歇息片刻。奴婢去安排一下人手,再与您细说这凤印掌管的章程和需注意的事项。”秦月低声说道。
我点点头,走到窗边。窗外天色渐暗,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殿宇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森严。初入宫的第一日,便已卷入这滔天漩涡的中心。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风掠过窗棂。
一片枯叶,打着旋儿,飘飘悠悠地落在窗台上。
枯叶之上,用极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线,画着一个极其简单却透着诡异邪气的图案——一只被利箭贯穿心脏的凤凰!
图案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字迹狷狂潦草,力透叶背:
“见面礼。凤印……可还顺手?”
没有署名。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是他!
萧烨!
那疯子的“礼物”,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嚣张!这被箭贯穿的凤凰,是警告?是嘲弄?还是……某种病态的“认可”?
我捏起那片枯叶,指尖冰凉。凤印的沉重感再次清晰地传来,而这一次,还伴随着一股来自暗处的、如同毒蛇般阴冷粘稠的窥视感。
棋局已开。执棋者,落子者,破局者……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