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夜色如水,草木无声
昏黄的灯火在灯罩里不安地跳动,将李青山凝定在灶房门框边的身影,在坑洼的泥墙上拉扯成一片巨大的、不断摇曳的深黑轮廓。
寂静像浓稠的漆,沉甸甸地裹着这方小小的院落。夜露无声凝结,草木散发出的清冽水气一丝丝渗入夜晚的空气。风停歇了,远处连那点零星的虫鸣都彻底遁入山林深处。
李青山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泥墙,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坐有些发麻。他微微调整了下坐姿,骨头缝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在过于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眼睛一刻未离那扇虚掩又被木棒死死别住的柴房门。
一个多时辰了。
除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灯芯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没有任何动静。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嗡鸣、炽光、撕裂空气般的震颤感,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因极度疲乏而滋生的、过于真实的噩梦,被柴房木门的隔绝和他此刻的清醒彻底打碎,再无踪迹。
紧绷的神经在漫长的对峙里一点点松懈,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重新漫卷上来,裹挟着阵阵困意,温柔而固执地拍打着他的意识堤岸。
也许……真是幻听幻视?神经绷太紧了?再加上白天折腾那篱笅累狠了?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干涩发涩的眼角。指尖触碰到眼角敏感的皮肤,带起一点摩擦的微痒感。
目光不经意扫过脚边那半碗早已冰凉、粥面浮起一层冷凝油脂的饭食,胃里空荡荡的,却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厌烦。
他别开脸,撑着膝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骨头关节发出更密集的呻吟。坐久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不看了。
爱咋咋地。
疑心生暗鬼,越看越活见鬼!
心头那股压下去的烦躁和那股豁出去、放弃探究的念头占了上风。他赌气般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那盛粥的碗,转身走向灶屋角落那个洗涮用的大陶盆。咣当一声,连粥带菜粗暴地倒进去,溅起几滴浑浊的油水。
冷水哗啦啦地从压水井旁的提桶里舀出,灌进盆中。刺骨的凉意透过盆壁激得他指尖微麻。他胡乱抓了把灶膛边刮下的草木灰,狠狠搓洗着碗壁凝固的油渍和干涸的米粒。
冰冷的井水冲撞着指缝,草木灰带着粗砺的颗粒感。这股冰冷和粗糙的触感,让翻腾的心思仿佛也跟着沉了下去。
洗完了碗,他顺手从水盆里捞出半桶凉水,对着自己的头和脸又是一阵猛浇。水流顺着脖子钻进衣领,冰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最后一丝困倦也被彻底激跑。
回屋。
睡觉!
天塌下来也明天再说!
他不再看那柴房门一眼,吹灭了灶屋摇曳的煤油灯。小院顿时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只有清冷的月光,吝啬地在院子地面铺洒下一层朦胧的银霜。
他摸黑走进堂屋,吱呀作响的旧竹躺椅再次承载了他疲惫的身躯。骨头挨着篾片,发出一声悠长疲惫的叹息。眼睛闭上,黑暗更彻底地拥抱了他。
夜,深得只剩呼吸。
后半夜,不知几时。
几缕浮云恰好移开了遮挡月亮的厚重阴影。清辉重新洒落,如同无声的薄纱,悄无声息地铺满了山坳洼地,也漫过了李家院落那道刚刚扎好不久的新篱笆。
月色如洗。
李青山猛地睁开了眼!
没有声响,没有预兆。身体深处像是在沉睡中被某种无形的水流浸透,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之气,如同初春山谷深处融化汇成的第一缕新溪水,在四肢百骸之间悄然流淌开。
它不同于刺骨的冰冷井水带来的刺激,更不似疲惫入睡时那种迟钝的倦意。这股凉意清透、舒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瞬间渗入他紧绷了一整天的肌肉深层,让每一处隐隐作痛的酸胀都悄然消融。就连那根因警觉而时刻紧绷的神经线,也在这无声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浸润下,被轻柔地抚平,松弛下来。
他睁着眼,静静躺在黑暗中。竹椅不再咯吱作响。堂屋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是风。
不是水声。
更像这片山洼、这片土地,在万物沉睡的深夜,于无声处吐纳出的最本源的生气。沉静,悠远,源源不绝地滋养着置身其间的血肉之躯。
心头那点因锄头诡秘而滋生的寒意、那头不知藏匿何处的凶兽带来的隐忧、刘三油那些匪夷所思的传说带来的微末波澜……都在这一刻被这纯粹而浩大的沉静气息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被月色浸染得冰凉而纯净的夜气。
胸腔深处充盈着难以言表的平和,一种近乎与脚下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睡意彻底消散。他索性起身,悄然推开堂屋通往后院那扇破旧的木门。
月光如水银泻地。
整个山坳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银辉。远处的山峦轮廓清晰而深邃。草木的影子被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仿佛凝固的剪影。空气里没有一丝风,静谧得如同凝固的水晶。一切都沉浸在一种近乎透明的宁静与安详之中。
他赤着脚,踩在温润褪去、只余夜间微凉的石板和微有潮气的泥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像是怕惊扰了这宏大无声的安眠。
脚步下意识地向菜地走去。
穿过新扎好的篱笆豁口。荆棘枝条在月光下反射着嶙峋的冷光,却没有一丝草木该有的夜露气息传递出来。
他走到山脚那一小片区域。
月光无私地照亮了角落。
那几棵被他随手丢弃在烂泥里的萝卜残株,在夜色里依然挺立着。几片新萌的嫩叶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透明的柔嫩青翠。萝卜头顶部的裂痕在月光下更显狰狞,但那边缘疑似“凝结”出的湿润感似乎也更明显了些。
而旁边,那株被他重新埋进浅坑的“重伤员”……
李青山屏住了呼吸。
它歪歪斜斜地倚着旁边篱笆根部的湿泥土。
缨子顶上那几片刚露尖的嫩芽此刻已经完全舒展开!不是卷曲的幼叶,而是如同张开的小小羽翼,舒展着,边缘流淌着月光般的清亮轮廓!
这还不算。
就在那巨大的、如同被重斧劈开的裂口边缘……
凝了一层东西!
不是泥土!
不是水汽!
是那种疑似“结痂物”在月光下显出了清晰的、极其微弱的、如薄雾初凝般的润泽光泽!更厚实,更密实!它们覆盖着翻卷的皮肉和断裂的纤维断面,像一层……极其微薄、又极其坚韧的……膜?紧紧贴合着狰狞的伤口,努力地将裂痕包裹在内!
一股极其微弱、却比清晨浓郁了数倍的奇异气息,正从那裂口处、从那些新生嫩叶的间隙里,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清寒如冰泉之底,却又带着一种蓬勃纯净到极致的生命甘甜,比那萝卜本身的香气更为内敛深邃。
它就那样歪在月光下的烂泥里,无声无息,却以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在修补、在抗争、在……悄然新生!
这景象透着一种安静到极致的妖异感,却又在无垠的月华笼罩下显得无比和谐自然。仿佛在亘古的安眠之中,唯有它体内的某种磅礴力量,无视破碎的躯壳,依旧遵循着天地最深处的韵律,在夜色的庇护下,进行着不为所知的蜕变。
李青山静静地站在月光下,赤足浸在微凉的泥土里。他看着那抹伤口边缘奇异的薄膜光泽,嗅着那丝丝缕缕奇特的清寒甜意。
心脏在胸腔里平缓而有力地跳动着,呼应着这片万籁俱寂的月光世界。
那股流淌四肢百骸的清灵之气仿佛更加清晰可感。
他微微侧过头。
眼角的余光,不易察觉地扫过柴房那扇紧闭的、被他用木棒死死别住的破木门。
门缝深处,只有无尽的、如同实质的黑暗。
那把锈锄头……
在这万籁俱寂、草木无声的深夜,在那层层叠叠的枯草杂物覆盖下的角落……
是否也在无声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