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孤榻惊雷
建安九年的初春,许都司空府最深处的内院寝殿。夜色浓稠如墨,将雕梁画栋的府邸吞没,唯余此间一灯如豆,挣扎着驱散角落厚重的阴影。
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的药气,混杂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衰败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在殿内每一寸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角落的青铜仙鹤炉鼎中,上好的安息香无声燃烧,却丝毫掩盖不住那股源自紫檀木榻深处的、令人心悸的腐朽味道。
郭嘉半倚在层层叠叠的锦被之中。那张曾经俊逸飞扬、智珠在握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灰败的蜡黄和深陷的颧骨。眼窝深陷,唇色惨白如霜,不见半分血色。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痰音和破风箱般的嘶鸣,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彻底停止。
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在飘摇不定的烛光下,偶尔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的幽光,证明这具形销骨立的躯壳里,尚存一丝属于“鬼才”的魂灵。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他枯槁的身影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身后绘着山河图的屏风上,如同一个行将消散的幽灵。
曹操就站在榻前数步之遥的阴影里。他卸去了白日里那身玄铁重甲,只着一件深紫色常服,却依旧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散发着足以冻结血液的威压。
殿内没有其他人,唯有角落侍立的两名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心腹亲卫。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轮廓,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
那双鹰隼般的眼眸,在阴影中亮得惊人,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榻上那盏飘摇的烛火,更倒映着郭嘉濒死般的喘息。
铜雀台深坑边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质,卞芸孤注一掷的指控,鬼卒统领被当众揪出的狼狈,以及“赤兔”与“擅调鬼卒”这两记如同惊雷般的重锤,此刻依旧在这死寂的寝殿内无声地回荡、发酵。
死寂。只有郭嘉艰难的喘息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曹操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奉孝……”他微微向前倾身,阴影随之移动,如同巨兽张开了口,“铜雀台下,卞氏言……赤兔神驹,囚于城西旧校场深处……”他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钉在郭嘉脸上,“此事……你可知晓?”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郭嘉枯槁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极其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对上曹操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中投下浓重的阴影,更添几分死气。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欲出口的话语,蜡黄的脸憋得泛起病态的潮红,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半晌,咳声才渐渐平息,他喘息着,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朽木:
“司……司空……赤兔……神驹……下落……奉孝……确……确不知情……”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唇边溢出一丝暗红的血沫,被他用一方素白丝帕死死捂住,帕上瞬间洇开刺目的红梅。“貂蝉……投潭……线索……尽断……咳咳……许都……暗流……奉孝……力有……未逮……”
“不知情?”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质疑,如同淬毒的冰棱,“那鬼卒统领,因何拦她车驾?!”
质问如同惊雷炸响!直指核心!
郭嘉的身体猛地一颤!那深陷的眼眸深处,那丝微弱的幽光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死死攥紧手中的血帕,喘息变得更加急促、更加破碎,如同一个即将彻底破裂的风囊:
“鬼……鬼卒……奉……奉孝……只……只下令……严查……貂蝉……余孽……行踪……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染红了丝帕,也染红了他枯槁的手指,“拦……拦车……或……或是……底下人……行事……孟浪……急……急于……立功……司……司空……明……明鉴……”
“孟浪?急于立功?”
曹操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充满了无尽嘲讽的弧度。他向前踏出一步,彻底走出了阴影。昏黄的烛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脸上每一道紧绷的线条,那双鹰目之中,再无半分对谋士病体的怜悯,只剩下足以冻结灵魂的审视和冰冷的失望!“孤的军师祭酒,执掌鬼卒,令行禁止!一句‘底下人行事孟浪’,便可将擅调重兵、拦截主母、意图搜身的滔天大罪……轻轻揭过么?!”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砸下!
整个寝殿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郭嘉的喘息声戛然而止!他死死瞪着曹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洞穿的绝望!
他张着嘴,似乎想辩解,却只发出嗬嗬的痰音,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涌出!
就在这死寂与绝望即将彻底吞噬一切的瞬间——
“砰!!!”
寝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沉重的门板撞击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带起一股强劲的冷风,瞬间将殿内的烛火吹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司空!人犯带到!”
一声如同金铁交鸣的厉喝,伴随着沉重甲胄的铿锵碰撞声,瞬间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两名如同铁塔般的虎豹骑精锐甲士,如同押解死囚,粗暴地架着一个身影,冲了进来!那人身上的玄色劲装早已被撕裂,脸上那张标志性的惨白鬼脸面具歪斜着,露出了小半张布满青紫瘀伤和血痕的脸!正是白日里在铜雀台被曹操当众拿下的“鬼卒”统领!
他显然经历了极其严酷的拷问,浑身瘫软如泥,仅靠甲士的拖拽才勉强站立。那双曾阴鸷如毒蛇的竖瞳,此刻只剩下涣散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招了!”为首的虎豹骑都尉对着曹操的方向,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气息,“经连夜突审!此人已全数招供!昨夜戌时三刻,城西柳荫巷拦截卞夫人车驾,确系奉军师祭酒郭嘉大人亲口密令!严令搜查卞夫人周身,尤其……要寻一枚可能藏匿的……断裂虎符!”
“轰——!”
如同九天之上最后一道、也是最致命的一道惊雷,在郭嘉的耳边轰然炸响!
“奉……奉孝……亲口……密令……”“断裂……虎符……”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郭嘉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那双深陷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骤然被无边的黑暗和巨大的恐惧彻底吞噬!瞳孔瞬间扩散、涣散!如同被彻底抽走了所有的生气!
“嗬……呃……”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鸣般的抽气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地摔回锦被之中!大股大股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口鼻之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染红了身下的锦被,也染红了他手中那方早已浸透的素白丝帕!
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压倒了殿内所有的药味和熏香!
曹操的身影,在虎豹骑都尉禀报的瞬间,已然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兵,骤然绷紧!当听到“断裂虎符”四字时,他眼中最后一丝对谋士的情分彻底湮灭,只剩下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杀意!
他没有看那瘫软在地、如同死狗的鬼卒统领。更没有理会郭嘉濒死的惨状。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踏着冰冷光滑的紫檀木地板,走向那张被鲜血迅速染红的病榻。
脚步声,在死寂的寝殿内,如同丧钟敲响。
他停在榻边,阴影完全笼罩了郭嘉那不断抽搐、口鼻涌血的枯槁身躯。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俯下身。
腰间那柄象征无上权柄的、缠绕着狰狞龙纹的宝剑剑鞘,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冰冷而精准地、如同毒蛇的信子,轻轻抵在了郭嘉那被鲜血染红的、剧烈起伏的脆弱咽喉之上!
冰冷的触感,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让郭嘉濒死的身体猛地一僵!
曹操的脸庞,在飘摇的烛火下,一半明,一半暗。那明的一半,冷硬如万载玄冰;那暗的一半,则如同吞噬一切的深渊。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九幽之下的叹息,每一个字都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重量,清晰地送入郭嘉那被鲜血堵塞的耳中:
“奉孝啊……”
剑鞘微微用力,感受着咽喉处那微弱而急促的搏动。
“孤的榻侧……”
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摩擦,带着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容不得双刃之剑!”
“双刃之剑”四字落下,如同最后的审判!
“呃……嗬……”郭嘉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气泡破裂般的、最后的嘶鸣。他那双彻底涣散的瞳孔,死死地、空洞地倒映着曹操近在咫尺的、如同魔神般的脸庞。身体最后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涌出的鲜血,如同蜿蜒的小溪,顺着锦被的褶皱,无声地流淌到冰冷的地板上。
烛火猛地一跳,爆出一个巨大的灯花,随即又恢复了飘摇。
寝殿内,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以及那柄龙纹剑鞘,依旧冰冷地抵在已然失去所有生息的咽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