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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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哑木

板子打完了。年轻人拖着两条血肉模糊的腿,眼神空得像个被掏空的葫芦,一步一挪,消失在村口扬起的黄尘里。张员外攥着那几块赔来的碎银子,站在自家狼藉的院子里,看着那截巨大的、惨白的树桩,再看看旁边塌了半拉、勉强糊弄起来的东厢房,心里头像塞满了陈年的苦艾草,又涩又空。村民们摇着头,叹着气,扛起锄头下地去了。日子像磨盘,吱呀呀地转着,碾平了最初的惊骇。只有张家院里那截突兀的树桩,像个被剜掉眼珠后留下的巨大眼窝,空洞地、固执地杵在那儿,提醒着人们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夜,沉得像化不开的墨。惨白的月光淌下来,冰冷地铺在那树桩的断面上,清晰地照出上面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如同靶心般的年轮。风吹过朽木的缝隙,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呼——呼——”声。院子里弥漫着一种比张家的损失、比年轻人的疯癫更沉重的东西。那是属于“它”的——那棵曾经叫做“擎天”的树的——一种纯粹的、沉重的“在”,一种被彻底剥夺了声音与形态后的“在”。

它只是一颗种子落下的地方。阳光照着,雨水淋着,根就往土里钻,干就朝天上长。一年一圈,不紧不慢。风来了,叶子就摇一摇;雨大了,就默默承着。开花,结果,给鸟歇脚,给人遮阴。它在那里,仅此而已。

张家的祖先来了。看中了这块地。砖石、木头、吆喝声,围着它堆砌起来。一圈高墙,像一道铁箍,把它圈在了中间。它动不了。根在墙内的土里,枝在墙框住的空中。它只能看着。看着人类的脚在它根旁踩踏,看着屋檐的影子落在它身上。

“瞧!咱家的‘擎天’!”张家的后人,一代又一代,拍着它粗糙的皮,声音洪亮地向每一个踏进院子的人宣告。那口气,笃定得像在说自家的房梁。它听着。风过时,叶子沙沙响。人们说,那是树在答应,在欢喜。没人去想,那也许只是风。

后来,那个眼睛烧着火苗的年轻人来了。他盯着它,像盯着失散多年的魂。他说夜里总梦见它——树皮的纹路、枝桠的形状、风里的声音……他扑上来,死死抱住它冰冷的躯干,脸贴在上面,滚烫。他一遍遍喊:“我的!是我的!”那热切,几乎要灼穿树皮。它动不了。无法告诉他:阳光、雨水、泥土、虫子、鸟儿……这些才是它的日子。梦,是人的;热,也是人的。它只能立在那里,像块巨大的、沉默的石头,承受着这陌生的滚烫。

它也曾向上。根在墙内的地下摸索,寻找更深的水。干在墙框住的空中伸展,追逐更高的光。这份向上、向外的力,是它活着的本能。它冲破了墙头,把巨大的树冠高高举过张家的屋檐,举成远方都能望见的绿色旗帜。

然而,那圈高墙,始终是它挣不脱的牢笼。它成了张家院子里最扎眼的一件摆设。更可悲的是,当张家主人和那个外乡人为了“它是谁的”吵翻了天,吵到要用斧头来“证明”时,它那顶天立地的身躯,就成了它无处可逃的断头台。

斧刃的寒光,冷得刺眼。那个被逼到墙角的年轻人,眼里的火变成了疯魔,高高举起了斧子。它能看到斧刃劈开空气的轨迹,能感受到那逼近的死亡气息。它能做什么?根,死死钉在墙内的泥土里。干,沉重得像座山。没有声音可以喊停,没有手脚可以挣扎。当第一记重斧狠狠砍进它最底部的根干连接处时,“咚!”一声闷雷炸响!木屑像炸开的骨肉,四散纷飞!整个巨大的躯体猛地一颤!树冠剧烈地摇晃,无数绿叶像被骤然掐断的哭声,簌簌坠落。它只能立着。承受。一斧!又一斧!木头纤维被强行撕裂的“咔嚓”声,一声声钻进它(或者说,钻进那片被砍伐的木头)深处。它越坚硬,那斧子落得就越重,越狠,痛苦就被拉得越长,越深。直到最后那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支撑它的力量彻底崩断,世界在它(残存的感知)中轰然塌陷、粉碎……

现在,只剩下这截树桩。它的断面,像一张被强行撕开、再也无法合拢的嘴,永远凝固在无声呐喊的形状上。一圈圈的年轮,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无法闭合的眼睛,记录着它经历的一切——阳光的暖,风雪的寒,雨水的润,干旱的渴,鸟雀的鸣唱,树下的人声……所有它存在过的痕迹,都刻在这些沉默的圆圈里。却没有任何一道纹路能告诉人们,它被叫做什么“财产”,被谁“梦见”,被如何“证明”。它只是承受了这些定义,如同承受风雨。

时间像溪水,冲刷着一切。有村民扛着犁耙经过张家那豁了口子的院墙,目光总会被那巨大的树桩拽过去。老石匠李老栓有时蹲在墙根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就盯着树桩上那些狰狞的斧痕和密密麻麻的年轮,看很久,然后重重叹口气,把烟锅在鞋底上磕磕,起身走了。货郎王二麻子跟人扯闲篇,偶尔会努努嘴,朝张家院子方向瞟一眼,压低嗓子:“啧,那树桩子……”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留下一个心照不宣又带着点莫名寒意的眼神。渐渐地,当人们再提起这事,语气里不再有“张家”或“年轻人”,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惋惜:“唉,那棵老树……多好的树啊……可惜了。”仿佛直到它变成这截死寂的木头,人们才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它本身,而不是贴在上面的任何标签。这份迟来的“看见”,沉重得像压在树桩上的石头。

风吹,日晒,雨淋。巨大的树桩颜色渐渐变深,从惨白到灰黄,再到沉郁的灰黑。边缘开始变得酥软,像被水泡透的馒头皮,显露出腐朽的败象。一场透雨过后,几朵小小的、洁白的蘑菇,毫无预兆地从那些深深的斧痕和朽烂的木缝里钻了出来,怯生生地顶着水珠。夏天到了,村里的野小子们发现了这个新“山头”,呼啦啦爬上宽大的树桩顶,把它当作“土匪寨”或者“金銮殿”,在上面追着跑着,尖叫笑闹,脏兮兮的小手拍打着粗糙的木纹。秋天,一只灰扑扑的麻雀,看中了树桩深处一个被雨水沤软的凹坑,叼了些干草细枝,在里面做了个简陋的窝。偶尔,能听见里面传出几声细弱的啾鸣。

月圆之夜,清冷的银辉洒满小院,也照亮了那黑沉沉的树桩。斧头劈砍的沟壑和那漩涡般的年轮,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冷硬。风穿过朽木内部的空洞,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呜——呜——”声,像某种古老而不知疲倦的哨子。

又一个春天。树桩朽得更厉害了,边缘塌陷下去,露出里面更深的褐色朽木。那几朵小白蘑菇又悄悄冒了出来,旁边还钻出了几茎嫩绿的、不知名的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细弱的腰肢。一只黄嘴小山雀“扑棱”一下落在树桩边缘,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了看四周,然后清脆地“啾啾”叫了两声,翅膀一振,轻盈地掠过那堵破败的院墙,飞向远处那片连绵起伏、生机盎然的青翠山峦。

阳光暖暖地洒下来,落在腐朽的树桩上,落在水灵的小蘑菇上,落在嫩绿的野草尖上,也落在那小山雀飞走后空荡荡的空气里。院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墙头枯草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树桩深处,那亘古不变的、空洞的“呜——呜——”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