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梦境似真?(上)
“这么快?就不能缓几天?”
“天眼者很罕见,放任你被怨灵吞噬太浪费了。“
乔愉想说这太荒谬了,她只是个普通的民俗学研究生,不是什么捉鬼天师。但刚才的经历告诉她,如果拒绝,她可能活不过今晚。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最终说道。
沈行昭点点头:“给你24小时。“他从风衣内袋掏出一张黄符,折成三角形递给她,“随身携带,能暂时保护你。“
乔愉接过符纸,感受到一丝暖意从指尖传来。她刚想道谢,发现自己已经在梧桐巷16号门口。
沈行昭的声音还在耳边:“24小时后联系我,否则后果自负。”
乔愉呆立原地,手中紧握着那张黄符。她不知道的是,这次相遇将彻底改变她平静的生活,将她卷入一个她一直试图逃避的超自然世界。
乔愉在见过沈行昭后还去当家教,给孩子补习。她需要钱,需要支付下个月的房租,需要买食物,需要维持这摇摇欲坠的“独立”生活。给初二学生补习物理的兼职,是她目前唯一的指望。
目的地是一个不算新但管理尚可的小区。按下门铃,开门的是个面容和善但带着点焦虑的中年女人,是学生陈浩的妈妈。“乔老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小浩在房间等着呢。”她热情地把乔愉让进屋,屋子里弥漫着刚拖过地的消毒水味和隐约的饭菜香,是努力维持的、属于普通家庭的温暖气息。这气息短暂地包裹了乔愉,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瞬。
“张姐好。”乔愉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换了鞋,跟着陈浩妈妈走向书房。
书房不大,书桌上堆满了课本、练习册和试卷。陈浩,一个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的男孩,正对着摊开的物理练习册抓耳挠腮,看到乔愉进来,明显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乔老师……”
“遇到难题了?”乔愉放下自己的旧帆布包,里面装着备课的笔记和几本参考书。她拉过椅子在陈浩旁边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哪道题?”
“就这个,摩擦力……”陈浩指着题目,声音有点沮丧。
乔愉凑近去看题目,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书桌上投下整齐的光栅。就在她凝神去看题目的瞬间,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袭来。
一股冰冷的气流,仿佛从地砖缝隙里钻出,悄无声息地缠上她的脚踝,又顺着小腿迅速向上蔓延。这寒意并非空调所致,它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潮湿土腥气和朽木霉烂的味道
紧接着,视野边缘开始模糊、晃动。书桌上摊开的物理书,那些清晰的公式和图示,似乎被一层薄薄的、流动的灰雾笼罩。灰雾中,似乎有扭曲的影子在晃动……
“乔老师?”陈浩疑惑的声音将她从恍惚的边缘拉回。
乔愉猛地眨了下眼睛,强行将那股幻视和幻听压下去。她感到一阵眩晕,指尖冰凉。不行,不能在这里失态。她深吸一口气,指甲用力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让她瞬间清醒了许多。
“哦,这道题……”她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题目上,“你看,这里的关键是分析物体在斜面上的受力情况。重力分解……”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图,线条却微微有些颤抖。她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注视感”并未完全消失,仿佛从房间某个阴暗的角落,或者……是从那面贴着淡蓝色卡通壁纸的墙壁深处,正有某种东西在窥视着她。这感觉让她如坐针毡,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哦!我懂了!是要算那个分力!”陈浩看着乔愉清晰的图示,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笑容,低头开始演算。少年的专注暂时驱散了房间里的阴霾。
乔愉稍微松了口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书桌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个老式挂钟吸引。黄铜色的钟摆有节奏地左右摇晃,发出轻微的“咔哒、咔哒”声。这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被放大了,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乔愉脆弱的神经。
“乔老师,我这样算对吗?”陈浩把演算纸推过来。
乔愉强迫自己聚焦在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上。“嗯,思路对了,但这里的小数点……”她拿起红笔,指出一处计算错误。
“乔老师,你怎么了?脸色好白。”陈浩担忧地看着她。
“没……没事,”乔愉掩饰性地端起桌上陈浩妈妈刚倒的热水,指尖感受到一点微弱的暖意,试图驱散掌心的冰冷,“可能有点累。我们继续看这道题变型……”
后半程的补习,乔愉几乎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在硬撑。她努力讲解,回答陈浩的问题,但精神始终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每一次窗外吹过的风摇动树枝的阴影,每一次挂钟那规律得令人心慌的“咔哒”声,甚至陈浩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都让她心惊肉跳,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更可怕的东西从某个缝隙里钻出来。
终于,一个半小时的补习时间到了。乔愉几乎是立刻合上了自己的笔记。
“今天就到这里吧,陈浩。这周的作业重点就是掌握好受力分析,特别是斜面问题。记得多练习。”她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些。
“好的,谢谢乔老师!”陈浩收拾着书本。
乔愉走到客厅,陈浩妈妈正起身。“辛苦乔老师了,小浩说您讲得很清楚,在家用个便饭再走吧。”
“不用了,今天不太舒服,打算早点回去休息。”。
“对了,乔老师,那补习费我微信给你转过去了”陈浩妈妈像是想起什么,随口抱怨道,“家里总感觉有点潮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楼上或者隔壁漏水了,真是奇怪。”
“潮气?不冷不热的天气……”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她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乔老师?你……你没事吧?脸色太难看了!”陈浩妈妈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想扶她。
“没……没事!”乔愉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对方的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可能……是有点低血糖。谢谢张姐,我先走了!”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抓起自己的帆布包,连再见都说得含糊不清,踉跄着冲出了陈家的大门。
厚重的防盗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屋内温暖的光线和饭菜香。楼道里阴冷的风瞬间包裹了她,比来时更加刺骨。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
下了地铁回到家附近,乔愉喉咙干得发痛,胃袋空空如也。打算去便利店购买点食物祭奠自己的五脏,人行道树扭曲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鬼魅在无声起舞。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灯光,是这片死寂中唯一还算温暖的所在。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一股混合着关东煮汤底、速食面调料包和劣质香薰的空气扑面而来。过于明亮的光线刺得乔愉眯起了眼。
店里只有一个店员,正歪在收银台后刷着手机。乔愉径直走向冷柜区,拉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更强烈的寒气混杂着塑料和制冷剂的味道涌出。她伸手去拿最里面一排的牛奶纸盒,指尖触到的瞬间,一股寒意直透骨髓,比冷柜本身的低温更甚。那感觉像是猝不及防地摸到了一块深埋地底的寒冰,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她猛地缩回手,牛奶盒“啪”地掉在脚边。
她弯腰去捡,视线却无意间扫过旁边杂志架的最底层。一本包装精美、封面印着烫金大字的《新青年》复刊号,赫然闯入眼帘。
“叮咚!”自动门再次开启的声音把她惊醒。她抓起牛奶,又随手拿了几个面包和几包薯片,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收银台。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挥之不去,那本《新青年》的封面在脑海里盘旋。
“一共三十八块六毛九。”店员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没抬一下,拿起扫码枪。
乔愉掏出手机扫码付款,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像一小块顽固的寒冰,久久不散。她拎起购物袋,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过于明亮的光线。
推开家门,熟悉的、属于自己小窝的气息有了一些安全感,她将沈行昭给的黄符放在床头,洗了个漫长的热水澡,却怎么也洗不掉那种被什么东西盯着的毛骨悚然感。
镜子被水汽模糊,她伸手擦去雾气,差点尖叫出声——镜中除了她的倒影,还有一个模糊的女人面孔,正贴在她肩膀后方,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乔愉猛地转身,身后空无一物。再看向镜子,那面孔也消失了。
“幻觉,一定是幻觉...“她喃喃自语,却知道那不是真的。乔愉躺下一阵疲惫袭来。昨晚的惊吓加上彻夜未眠,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不知不觉中,她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沉浮、下坠,穿过一层又一层冰冷粘腻的帷幕,仿佛跌入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光影骤然转换。
刺眼的、带着盛夏温度的阳光毫无预兆地泼洒下来。乔愉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庭院里。脚下是光滑的青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嫩绿的草芽。眼前,一架繁茂得惊人的紫藤花,如同倾泻而下的紫色瀑布,覆盖了整个花架。浓密的叶子和累累的花串滤过阳光,在地面上投下细碎跳跃的金斑。
空气里浮动着甜腻醉人的花香,混合着草木被阳光烘烤后的暖意。
花架下,石桌旁,坐着一个纤细的少女背影。她穿着素净的月白色斜襟上衣,深蓝色的百褶裙垂到脚踝,露出一双小巧的黑色布鞋。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粗辫子,柔顺地垂在背后。阳光穿过紫藤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流动的光斑。
少女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什么,侧脸线条柔和,带着一种旧时光特有的沉静。石桌对面,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趴在桌沿,穿着同样料子的短褂,剃着短短的头发,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他胖乎乎的小手托着腮帮子,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女手中的书页。
“姐,”小男孩的声音清脆稚嫩,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打破了庭院里的宁静,“再念一遍!那个‘少年强则国强’!像昨天那样,有劲儿点!”
少女闻声抬起头,侧过脸对着小男孩。乔愉的心猛地一缩——那张脸,正是余清露!但此刻的她,眉宇间没有半分乔愉在余宅感受过的阴鸷与怨毒,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纯净和温柔。阳光照亮她年轻饱满的脸颊,眼眸清澈,如同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嘴角噙着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好,再念一遍给你听。”余清露的声音也轻快明朗,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她清了清嗓子,挺直了纤细的腰背,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朗声念道:“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蓬勃的朝气和对未来毫不掩饰的向往。
夏风拂过,紫藤花串轻轻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充满希望的诵读伴奏。小男孩听得入了迷,小拳头无意识地握紧,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乔愉站在光影的边缘,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被这过于美好、过于温暖的景象灼得眼眶发酸。这就是余清露曾经拥有的吗?阳光,花香,血脉相连的温情,还有那足以点亮整个时代的理想之火?……画面毫无预兆地碎裂,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阳光、花香、紫藤摇曳的沙沙声,瞬间被撕扯得粉碎,卷入一片狂暴的黑暗旋涡。
震耳欲聋的雷声猛地炸开!惨白的闪电瞬间撕裂天幕,将残破的窗棂和室内扭曲的人影映照得如同鬼魅。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狂风从破碎的窗纸灌入,吹得残破的窗帘疯狂舞动。
“反了!反了天了!”一个暴怒到极点的男人咆哮声盖过了雷声,嘶哑、疯狂,带着一种要将一切撕碎的毁灭欲,“余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谁让你剪头发?谁许你上街游行?!革命?那是男人该想的事!你一个女子,就该安分守己,等着嫁人!相夫教子!这才是你的本分!”吼声如同钝器,狠狠砸在乔愉的耳膜上。
闪电再次亮起,惨白的光照亮了一个穿着旧式长衫、身体因狂怒而剧烈颤抖的中年男人轮廓。他手中挥舞着一本被撕得破烂不堪的杂志,纸页在狂风中如濒死的蝴蝶般翻飞。封面一角,隐约可见那熟悉的、极具冲击力的“新青年”三个字。
“爹!这书说的有道理!时代变了!女子也能读书明理,也能为国尽力!这不是丢脸!”另一个声音倔强地响起,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勇气。是余清露!她站在房间中央,被闪电勾勒出单薄颤抖的身影。那身素净的学生装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得她无比脆弱。她脸上再无一丝阳光下的恬静,只有一片被恐惧和绝望浸透的惨白,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但那双眼睛,在闪电的映照下,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死死盯着父亲手中的残页。
“逆女!”男人狂吼一声,将手中撕碎的纸页狠狠摔在地上,碎纸瞬间被穿堂的冷风吹得四散飘零,如同被践踏的蝴蝶残骸。“如今什么世道,你妄想用你金钱堆砌的娇养身躯去革命,好啊,我就关你几天,看你不吃不喝,你能革谁的命!”
他猛地扬起手,一个重重的耳光带着风声,狠狠掴在余清露脸上!,也仿佛直接抽在乔愉的灵魂上。她感到脸颊一阵火辣辣的幻痛。
余清露被打得一个趔趄,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她捂住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身体顺着墙壁滑落,蜷缩在墙角。泪水汹涌而出,混杂着嘴角的血丝,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她不再辩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肩膀剧烈地抽动着,那是一种被至亲彻底否定、梦想被粗暴碾碎后的巨大悲恸。窗外,暴雨倾盆,冲刷着这个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乔愉感到一股冰冷的绝望感从那个蜷缩的身影蔓延过来,像无数细针扎进她的四肢百骸。她想动,想喊,身体却像被冻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在紫藤花下诵读《少年中国说》的少女,被至亲的暴戾彻底击垮。
……黑暗再次翻涌,但这一次并非绝对的虚无。一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寂静中响起,像生锈的合页在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