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云景·残烬

光绪二十七年的雨,总带着股洗不掉的铁锈味。

慕云景蜷缩在城隍庙坍塌的供桌底下,听着檐外雨珠砸在碎瓦上的脆响,像极了那些年在乱葬岗听惯的骨殖碎裂声。祂的气息正顺着后背的伤口往外漏,不是血,是比血更稠、更冷的怨气——那是祂赖以存在的根本,此刻却像被戳破的浆糊罐,沿着青砖缝隙渗进土里,在地面晕开一片转瞬即逝的灰雾。

“咳……”祂低低地呛了一声,喉间涌上的不是腥甜,是无数女婴啼哭的尖啸。这是祂诞生以来最狼狈的一次,比建安三年被道士用桃木钉穿琵琶骨还惨,比万历年间被一群自诩“替天行道”的修士围杀还狼狈。

因为那时候的敌人,至少光明正大。

后背的伤口还在发烫,那是被“同类”的怨气灼烧的痕迹。祂想起半个时辰前在城郊义庄的场景:自己刚撕碎第三只吸食孕妇精气的魅鬼,转身就被熟悉的怨气钉穿了肩胛骨。动手的是苍厉,那个和祂一起在东汉末年的弃婴坑诞生、一起熬过魏晋南北朝的兵燹、一起看着无数女婴在“溺女井”里睁着眼沉底的邪神。

“为什么?”祂当时甚至忘了疼,只是看着苍厉那张由无数女婴面孔重叠成的脸,第一次觉得那些本该共鸣的怨气如此刺耳。

苍厉的声音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祂涣散的意识里:“景哥,你太碍眼了。”祂说,“我们是怨气生的,就该让这世道欠我们的,加倍还回来。你偏要守着那些破规矩,护着那些迟早会抛弃女儿的凡人……你以为你是谁?菩萨吗?”

周围还有其他邪神的气息,都是祂这些年收拢的、自认“志同道合”的同类。祂们曾一起约定,只诛恶,不害善,只讨还那些欠下血债的命,不动无辜者分毫。可刚才,祂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有三道怨气从侧后方袭来,带着熟悉的、祂亲手为祂们净化过的灵息。

背刺。

这个人间的词,此刻精准地剜着祂的神核。祂想起自己为了护着一个被重男轻女的爹扔进河里的女婴,硬接了龙虎山天师的三道雷法;想起为了阻止苍厉屠村报复,断过自己半条胳膊的怨气;想起那些祂以为能交托后背的“同类”,曾趴在祂耳边说:“景哥,有你在,我们就不算怪物。”

原来怪物,从来都在自己人堆里。

雨越下越大,城隍庙的横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慕云景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下沉,那些构成祂形体的怨气开始溃散,像被雨水冲散的墨汁。祂看到无数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晃——有东汉末年被裹在破布里扔进乱葬岗的,有唐代被药死的,有宋代被溺死在马桶里的,还有前几年,在这城里大户人家后院井里发现的、堆成小山的婴骨……

这些都是祂的骨血,是祂存在的意义。可现在,祂连护着自己都做不到。

“要栽了啊……”祂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剧痛。也好,或许这样消散了,反而能回到最初的状态,变回那团无知无觉的怨气,不用再看那些背叛,不用再守那些可笑的规矩。

供桌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雨声和祂耳边的啼哭。那不是凡人的脚步,也不是邪神或鬼怪的,倒像是……某种更古老、更沉静的东西在移动。

慕云景猛地绷紧了神经,残存的怨气瞬间凝聚成防御的形态。祂现在就是块砧板上的肉,但哪怕是死,祂也得看清是谁来收尸。

脚步声停在了供桌前。

一只手伸了进来,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手腕上搭着块半旧的青布帕子。那只手没有碰祂,只是轻轻拂去了供桌边缘的灰尘,动作慢条斯理,带着种不合时宜的整洁感。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锥敲在玉磬上,清冽得能穿透雨幕:“这里漏雨,换个地方躺?”

慕云景眯起眼,透过供桌的缝隙看向外面。

雨幕里站着个男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肤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冷白。他背着一个半旧的藤箱,箱子上用红漆写着个模糊的“判”字,被雨水洇得快要看不清了。他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束着,几缕湿发贴在额角,眼神很淡,像看一块石头似的看着供桌底下的祂。

是阴司的气息。

慕云景瞬间认出了这种味道——那是泰山府君殿的檀香混着黄泉的水汽,是判官笔划过生死簿的墨香,是她在阴间游荡时最警惕的气息。可眼前这人身上的阴司气很淡,淡得像被人间烟火熏过几十年,只剩下一点若有若无的底子。

“地府的人?”慕云景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来收我?”祂笑了笑,牵动伤口又疼得倒抽气,“正好,省得我自己散了。”

男人没回答,只是蹲下身,视线和祂平齐。他的眼睛很亮,瞳孔深处像沉着两潭古井,能照见祂此刻狼狈的模样——黑袍被怨气烧得破烂,后背的伤口还在冒灰烟,头发乱糟糟地粘在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最强邪神”的样子。

“你是慕云景?”男人忽然问,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个普通的名字。

慕云景愣了一下。祂的名字,除了那些“同类”,只有极少数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知道。地府的人……会在意一个邪神的名字?

“是又怎样?”祂警惕地盯着对方,“要动手就快点,小爷没力气陪你耗。”

男人却摇了摇头,伸出刚才那只手,指尖悬在祂后背的伤口上方半寸处。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涌了过来,不是阳间的灵力,也不是阴间的阴气,而是一种……像是用毛笔蘸着朱砂,轻轻在伤口上描了道符的感觉。灼烧感瞬间减轻了大半,溃散的怨气也像是被无形的线牵住,不再往外漏。

“你干什么?”慕云景惊得想后退,却被对方按住了肩膀。那力道很稳,带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让祂动弹不得。

“救你。”男人言简意赅,收回手,从藤箱里拿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粒漆黑的药丸,“吃了。”

药丸散发着泥土和草木灰的味道,慕云景闻了闻,瞳孔一缩:“这是……往生土?你疯了?用阴司的至宝救一个邪神?”

往生土是泰山府君座下的泥土混合轮回池底的淤泥炼成的,能修补魂魄,稳固灵体,是地府用来奖励有功阴差的宝贝。祂当年为了抢半块给一个快魂飞魄散的枉死女婴,差点被十殿阎罗联手镇压。

男人像是没听到祂的话,只是拿着药丸,眼神平静地看着祂。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

慕云景盯着那粒药丸,又看了看男人毫无波澜的脸。祂想不通,地府的人,还是个一看就身份不低的(能拿出往生土的绝不是小吏),为什么要救祂?是圈套吗?可祂现在这副样子,连捏死一只蚂蚁的力气都没有,有什么值得对方算计的?

“不吃?”男人挑眉,语气里终于带了点情绪,像是觉得有点麻烦,“那我喂你?”

“不必。”慕云景咬咬牙,抢过药丸塞进嘴里。药味很苦,带着股陈腐的土腥气,滑进喉咙却瞬间化作一股暖流,顺着四肢百骸散开,刚才还在叫嚣的伤口突然就安静了,溃散的怨气也开始缓慢地回笼。

祂看着男人站起身,拍了拍长衫上的灰,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不是在救一个邪神,而是在路边捡了块碍眼的石头。

“能走吗?”男人问。

慕云景尝试着动了动,后背还是疼,但至少能站起来了。祂扶着供桌慢慢起身,才发现自己比对方矮了小半个头,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对方的脸。这让祂有点不爽,祂活了一千八百多年,除了面对那些上古神祇,还没对谁低过头。

“去哪?”祂问,语气依旧不善,但没再带敌意。

男人指了指城隍庙外的雨巷:“我刚在这附近租了个院子,你去那边养伤。”

“你到底是谁?”慕云景忍不住追问,“地府的判官?为什么要救我?”

男人提着藤箱往外走,雨丝打在他的长衫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深色斑点。他走出几步,才回头看了祂一眼,淡淡道:“裴之清。前判官。”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像是解释,又像是在说给自听:“看你顺眼。”

慕云景愣在原地,看着那个自称裴之清的前判官走进雨幕里,背影挺直得像杆秤。

看你顺眼?

祂活了这么多年,听过无数种理由——怕祂的,恨祂的,想利用祂的,唯独没人说过“看你顺眼”。尤其是一个前地府判官,对一个以怨气为生的邪神说这种话。

雨还在下,城隍庙的横梁终于“咔嚓”一声断了,溅起满地碎瓦。慕云景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冒灰烟的后背,又看了看裴之清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或许……不忙着消散,也不是不行。

祂深吸一口气,拖着还没完全恢复的身体,跟了上去。

二、人间

裴之清租的院子在老城区的巷尾,是座典型的四合院,墙皮斑驳,门楣上还挂着块褪色的牌匾,隐约能认出是“某某报社”的字样。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迎面是个小小的天井,角落里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倒是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左边厢房,自己收拾。”裴之清把藤箱放在正屋门口,指了指左边一间挂着蓝布门帘的屋子,“我去烧点水。”

慕云景走进厢房,发现里面居然出乎意料的整洁。一张旧木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都是些老物件,却擦得锃亮,连床铺上的被褥都叠得方方正正,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这味道让祂有点不自在——祂习惯了阴湿和腐朽,阳光的味道总让祂觉得像在被灼烧。

祂脱下破烂的黑袍,露出后背狰狞的伤口。那伤口不是血肉模糊的样子,而是像一块被强酸腐蚀过的黑炭,边缘还在微微蠕动,偶尔有细小的灰烟飘出来,那是被苍厉的怨气污染的部分。祂试着调动自己的怨气去修复,却发现那些被污染的地方像块顽石,怎么也融不进去。

“啧。”祂低骂一声,苍厉那家伙,是真打算让祂彻底散了啊。

正烦躁着,门帘被掀开,裴之清端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个粗瓷碗,一碗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东西,还有一卷绷带和一个小瓷瓶。

“先换药,再喝药。”裴之清把托盘放在书桌上,打开瓷瓶,里面是墨绿色的药膏,散发着草药和淡淡的檀香混合的味道,“这是我用忘川水和镇魂草调的,能压制你伤口里的戾气。”

慕云景挑眉:“你倒是准备得齐全。”像是早就知道祂会受伤似的。

裴之清没解释,只是示意祂趴到床上。慕云景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后背的伤口被碰到时,祂忍不住绷紧了身体,却感觉到对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药膏抹在伤口上,没有灼烧感,反而凉丝丝的,很舒服。

“你为什么从地府辞职?”慕云景趴在枕头上,看着墙上斑驳的墙皮,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祂实在想不通,地府判官是何等尊位,执掌生杀,受万鬼敬畏,怎么会跑到人间,租这么个破院子,还救了祂这么个邪神。

裴之清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继续换药,声音听不出情绪:“看腻了。”

“看腻了?”慕云景嗤笑一声,“看腻了生死簿?看腻了轮回?还是看腻了那些跪在你面前求你改命的鬼魂?”

祂见过地府的样子,阴森,冰冷,规矩森严。判官们坐在高高的案后,用朱砂笔在生死簿上勾勾画画,面无表情地看着鬼魂们哭嚎、哀求、挣扎,仿佛在看一群蝼蚁。祂一直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和阴司官吏,都是没有心的。

“嗯。”裴之清应了一声,语气平淡,“看腻了那些写好的命,看腻了那些改不了的冤。”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个女鬼,乾隆年间的,被丈夫诬陷通奸,沉了塘,死前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她的阳寿本该还有五十年,却被丈夫买通了勾魂的鬼差,提前勾了魂。到了地府,我查生死簿,证据确凿,本该让她投个好胎,让那男人下十八层地狱。”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可那男人的祖宗是开国功臣,在地府挂了名,判官司的头儿亲自打招呼,让我压下去。那女鬼最后只能带着怨气投胎,成了个痴傻儿,不到十岁就夭折了。”

慕云景沉默了。这种事,祂见得太多了。人间有不平,阴间……也未必公正。

“我当了九百八十二年判官。”裴之清用绷带轻轻缠住祂的后背,动作依旧很稳,“看了九百八十二年的不公。有一天,我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忽然觉得,这判官当得,还不如人间一个说书先生有用。至少说书先生,还能把那些冤屈编成故事,让听的人骂一句‘该死’。”

所以,他就辞了?

慕云景觉得这人简直疯了。神位在身,寿元无尽,就因为“看腻了”,就把一切都扔了?跑到这人间,当一个……凡人?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祂问。

“办个事务所。”裴之清收拾好托盘,语气里终于带了点烟火气,“就叫‘人间异闻社’。接点活,赚点钱,顺便……管点阴间和阳间都不管的事。”

慕云景转过头,看着裴之清。他正站在书桌前,背对着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的长衫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连背影都透着股严谨的味道。

这样一个人,居然想管那些“没人管的事”?

“你管得过来吗?”慕云景嗤笑,“人间的怪事多了去了,邪祟、精怪、还有……像我这样的邪神。你一个前判官,没了地府的职权,凭什么管?”

裴之清转过身,看着祂,眼神里带着点笑意,很浅,却真实存在:“凭我活了两千多年,认识几个能打的朋友。”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祂身上,“比如,一个虽然被背刺了,但实力依旧能排进三界前百的邪神。”

慕云景的心猛地一跳。

祂知道自己强,那些年在阴间闯下的名声不是假的,但祂从未想过,会有人用这种语气,把祂当成“能打的朋友”。尤其是在祂刚刚被最信任的同类背叛,最狼狈不堪的时候。

“我是邪神。”祂强调道,语气生硬,“以怨气为生,杀人如麻,你不怕我哪天把你这破院子拆了,把你也当成怨气吞了?”

裴之清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雨后初晴的天,干净得让人意外:“你要是想吞我,刚才在城隍庙就动手了。”他走到门口,掀起门帘,“药在桌上,记得喝。我去做饭,晚上吃红烧肉。”

红烧肉?

慕云景看着他消失在门帘后的背影,又看了看书桌上那碗黑乎乎、还冒着热气的药,忽然觉得,这人间,好像和祂想象的不太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慕云景就在这四合院里住了下来。裴之清说到做到,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扫院子,然后出去采买,回来就钻进厨房捣鼓。祂一个邪神,居然过上了“饭来张口”的日子,这让祂很不适应,却又该死的……有点习惯。

裴之清的厨艺好得惊人。祂吃过龙肝凤髓(虽然是抢来的),也尝过阴间的玉露琼浆,却从没觉得哪种吃食,能比得上裴之清做的一碗阳春面。面条筋道,汤头清亮,撒上一把葱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让祂这个只靠怨气生存的邪神,都觉得胃里暖暖的。

“你以前在地府,也做饭?”某天晚饭时,慕云景忍不住问。桌上摆着一碟红烧肉,一碟清炒时蔬,还有一碗冬瓜汤,香气扑鼻。

“嗯。”裴之清给祂夹了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判官值夜班的时候多,阴间的吃食太寡淡,就自己带点干粮。后来嫌干粮难吃,就学着做了。”

慕云景嚼着红烧肉,肉香在嘴里化开,带着点甜味,是祂从未尝过的味道。祂忽然想起苍厉,想起那些“同类”。祂们在一起时,从来都是争抢祭品,吞噬怨气,哪里有过这样围坐在一张桌上,安安静静吃饭的时候?

“你那个事务所,就你一个人?”祂问。

“现在是。”裴之清喝了口汤,“以后……可能会再多一两个。”

慕云景没说话,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祂的伤口在裴之清的药和……某种不知名的照料下,恢复得很快。被污染的部分虽然还没完全清除,但已经不再扩散,怨气也稳定了许多。祂知道,自己该走了。

祂和裴之清,本就不是一路人。一个是前地府判官,一个是邪神;一个想在人间做点“正经事”,一个习惯了打打杀杀。祂留在这里,算什么?

可真要走的时候,祂又有点犹豫。

这院子很安静,每天早上能听到隔壁院子的鸡叫,中午有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晚上能闻到裴之清做饭的香味。这种安稳,是祂活了一千八百多年,从未有过的。

“在想什么?”裴之清收拾着碗筷,看祂对着空碗发呆。

“没什么。”慕云景站起身,“我伤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走。”

裴之清洗碗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去哪?”

“不知道。”慕云景说,“找苍厉算账,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待着。”

裴之清把洗好的碗放进碗柜,擦干手,转过身看着祂:“你打不过苍厉。”

慕云景皱眉:“你什么意思?”

“他联合了其他邪神背叛你,肯定做好了准备。”裴之清语气平淡,“你现在虽然恢复了些,但根基受损,回去就是送死。”

“那又怎样?”慕云景的火气上来了,“难道就因为他背刺我,我就躲着?我慕云景还没这么窝囊过!”

“我没说让你躲着。”裴之清看着祂,眼神很认真,“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留下来。”

慕云景愣住了。

“我的事务所缺个人。”裴之清说,“你实力强,能打,正好合适。等你伤彻底好了,我们再去找苍厉算账。”他顿了顿,补充道,“算完账,你想走想留,都随你。”

慕云景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留下来?和一个前地府判官一起,办那个什么“人间异闻社”?

祂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想起那些被祂护住的女婴,想起那些祂杀掉的恶徒,想起苍厉说的那句“你以为你是谁?菩萨吗?”

或许,祂不是菩萨,也当不了什么好人。但祂至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是邪神。”祂再次强调,像是在提醒对方,也像是在提醒自己,“我双手沾满血腥,跟你一起办事务所,会坏了你的名声。”

裴之清笑了笑,那笑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我一个辞了职的判官,在人间租个破院子,还救了个邪神,早就没什么名声好在乎的了。”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外面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他身上,“而且,谁说邪神就不能做点正经事了?”

慕云景站在原地,看着裴之清的背影被月光拉长,忽然觉得,那些被背叛的痛苦,那些对未来的迷茫,好像都在这一刻,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祂活了一千八百多年,一直以为自己的路只有一条——在怨气里挣扎,在杀戮中生存。可现在,有人告诉祂,或许……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喂。”祂开口,声音有点干涩,“那个……事务所的活,累不累?”

裴之清回过头,眼里带着笑意:“还好。偶尔需要打架,大部分时间……可能需要你帮忙搬搬东西。”

慕云景看着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笑,带着点释然,也带着点连祂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行吧。”祂说,“小爷就暂时屈尊,陪你玩玩。”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空荡的饭桌上,也照在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上。一个前地府判官,一个被背叛的邪神,在这座人间的破院子里,达成了某种奇异的共识。

人间异闻社,终于有了第一个成员。

三、余音

慕云景留下来的第二天,就被裴之清派了个“任务”——打扫院子。

祂看着院子角落里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又看了看手里的扫帚,觉得自己这个“最强邪神”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裴之清,你故意的吧?”祂拿着扫帚,气冲冲地闯进正屋。

裴之清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看得入神,桌上还放着一叠稿纸,上面写着些密密麻麻的字,像是在写什么报道。听到祂的声音,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突然出现的金丝眼镜(慕云景昨天还没见他戴过):“院子该扫了。”

“我是来帮你打架的,不是来给你当杂役的!”慕云景把扫帚扔在地上,“你信不信我把这院子拆了?”

裴之清没理祂的威胁,只是指了指稿纸上的内容:“我打算让事务所明面上开个记者站,接点正经的新闻报道,赚点人间的钱。你看这条,城南的孤儿院缺过冬的煤,报道出去,说不定能筹点款。”

慕云景凑过去看了看,稿纸上的字迹工整有力,条理清晰,把孤儿院的困境写得清清楚楚,却又不带过多的煽情,反而让人觉得真实可信。

“你还会写这个?”祂有点意外。

“以前在地府,写过不少卷宗。”裴之清合上稿纸,“差不多,都是陈述事实而已。”

慕云景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前判官,好像比祂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会做饭,会收拾家务,会写新闻报道,还戴着一副看起来就很斯文的眼镜……怎么看都不像个能和邪神打交道的人。

“那也不能让我扫地啊。”祂嘟囔了一句,语气软了下来。

“你总不能一直待在屋里养伤。”裴之清站起身,捡起地上的扫帚,塞回祂手里,“活动活动,对恢复有好处。”他顿了顿,补充道,“中午给你做糖醋排骨。”

慕云景:“……成交。”

于是,堂堂最强邪神,就这么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扫了一上午的地。阳光照在身上,有点暖,也有点痒,祂却没像以前那样觉得难受。祂看着自己扫得干干净净的天井,看着那些被祂浇了水后似乎精神了点的绿植,心里居然有种……奇怪的满足感。

中午的糖醋排骨果然很香,酸甜可口,慕云景吃了满满两大碗饭。吃完饭,裴之清去厨房洗碗,祂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墙角的阳光发呆。

祂想起苍厉,想起那些背叛祂的同类。祂们总说,怨气就该用来毁灭,就该让那些伤害过祂们的人付出代价。可祂现在,却在一个前判官的院子里,扫着地,吃着糖醋排骨,甚至还在想,那个孤儿院的煤,能不能筹到。

这算什么?

“在想苍厉?”裴之清走过来,递给祂一杯热茶。茶水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的茶香。

慕云景接过茶杯,指尖被烫了一下,却没松手:“嗯。”

“迟早要解决的。”裴之清在祂身边坐下,看着院子门口,“但不是现在。”

“你好像一点都不怕祂们找上门来?”慕云景问。祂知道,苍厉那些人要是知道祂还活着,肯定会再来的。祂们不会允许一个知道祂们阴谋的“叛徒”活着。

“怕也没用。”裴之清喝了口茶,语气平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且,这里是人间,不是祂们的地盘。”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慕云景莫名地安心。

“对了,”裴之清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祂,“这个你拿着。”

玉佩是黑色的,质地温润,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符文,慕云景认得,是地府的镇魂符。

“这是……”

“我以前的护身符。”裴之清说,“能挡住一些低阶邪祟的窥探,也能帮你压制一下体内的戾气。”

慕云景捏着玉佩,入手微凉,却奇异地安抚了祂体内躁动的怨气。祂看着裴之清,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祂面前——他的过去,他的能力,甚至他的护身符。

“你就不怕我拿着这个害你?”祂问。

裴之清笑了笑:“你不会。”

祂不会。

这三个字,比任何承诺都要笃定。

慕云景把玉佩揣进怀里,贴身收好。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祂的手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祂忽然觉得,或许留下来,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在这里,祂不用再担心背刺。

至少,在这里,有个人,会给祂做红烧肉,会叫祂扫地,会在祂迷茫的时候,递给祂一杯热茶。

人间异闻社的院子里,两个身影坐在石凳上,一个前判官,一个邪神,静静地喝着茶,听着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远处的巷子里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近处的厨房里飘出淡淡的饭菜香,一切都那么平和,平和得像一幅被时光遗忘的画。

而属于祂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