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开场白(1)
为什么要讲一讲欧洲文明的史论呢?我有几个感想。一个自然是因为我自己是研究欧洲问题的。我研究欧洲问题,差不多一辈子、大半辈子了。我们经常形容我们的文化是博大精深,那么欧洲也是博大精深的。我感到不了解欧洲,很难说你了解了世界;而假如你不了解美国的话,也还是能够了解世界的。你们不要把美国看得那么大,那么强,它的源头在欧洲。你要不了解欧洲,至少这个世界的一半,你就了解不了。所以我认为,欧洲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它更是一个文化的概念。它不仅仅是geographical Europe,还是cultural Europe。仅仅把欧罗巴理解为一个地理的概念,说明你还了解得不够深,不够透。这是第一点,对于研究世界,对于研究国际关系,是非常重要的。
第二点,我觉得现在研究国际关系问题的人把绝大部分精力,一股脑儿地投入到美国问题上;而且研究美国的时候,绝大部分又只对中美关系有兴趣。我觉得这是很浅层次的学习。
我也做过一阵欧洲研究所的领导,一直都提倡国际关系学者要研究欧洲。并不是因为我是研究欧洲的,所以欧洲问题就多么了不起,大家都要研究欧洲。原因还在那个cultural Europe。你不了解这个东西,你就没法了解欧洲文明乃至西洋文明是什么。你所看到的就是麦当劳,就是现在这些个通俗文化。通俗文化当然要了解,但是人类文化的根基不在通俗文化。
欧洲现在好像又热起来了。为什么呢,现在大家都知道有个欧洲联盟。欧洲联盟和中国的关系正在发展,又有个《欧洲联盟和中国高等教育合作协定》,于是大家对欧洲联盟有兴趣了。兴趣在哪里呢?兴趣在人家可以拿出钱来,中国可以派人出国。再有一种对欧洲有兴趣的是什么呢?街上到处看得见的,“欧陆风情”、“意大利家具”、法兰西的fashion……可是这叫了解欧洲吗?
第三点,我研究欧洲,实际上心里想的是中国。80年代中期以后,我不断思考着一个问题——现在也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就是“欧洲何以为欧洲,中国何以为中国”。我给自己提出了这个终生研究的问题——当然反正我也没有多长时间了。上个世纪的30年代,贺麟教授提出应该全面系统地学习和研究中国的历史和学问,应该全面系统地研究西方的学问——就是两个“全面系统”。我现在把这两句话点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对我来讲,我把它看成一个使命。中国发展到现在,终于从低谷爬起来了,但是为什么中国那么长时期被动?黑格尔把中国和印度划在了世界历史之外,就是把中国和印度看做了世界历史发展规律之外的国家,是“另类”。当然,这是十分的“欧洲中心主义”,黑格尔还是十分的“日耳曼中心主义”。
但是,客观地说,中国进入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才一百多年,为什么这么滞后?把账全部算在孔老夫子身上?我看也不公道,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不是向谁追问责任的问题,甚至不是一个褒贬是非的问题,而是把客观事实弄清楚的问题。有个美籍华人历史学家黄仁宇,最近故去了,八十多岁。他有个观点,我比较赞成——“历史的长期合理性”,就是说历史是不能责怪的。有相当长时期的合理因素在里面,中国的历史发展下来,没办法,也不可能在中间再插上一个文艺复兴、工业革命。这不是怪罪谁的问题。中国历史的轨迹就是这么下来的。而西方的历史则不是这样的,也是有它的合理性的。
研究历史的合理性,我想,作为一个学者,一个学生,一个老师,心境就比较平和,能把是非之心、功利之心,稍微淡化一点。研究研究事实,研究一点客观的东西。这个事实和客观,就包括历史,包括现在。我本人在研究欧洲问题的时候,不是就欧洲而欧洲,也不是把欧洲的一个特定的时期和中国的某一个特定的时期做一个简单的机械的比较。我在研究欧洲的时候,心里面老放着一个中国。有个青年朋友在看我的《欧洲文明扩张史》以后,写了一篇短文章,说陈老师有“欧洲情结”。我说这话说对了一半,我是有“欧洲情结”,如果没有“欧洲情结”,我就钻不下去。做学问,包括你们本科生的学习,没有一种“情结”,是不行的。总之要有“情结”,要有兴趣的升华,甚至升华到带有感情色彩了,你才能学得下去。读书不单单是一个实用的问题。要说实用,什么都比不上TOFEL实用。对不对?我不光有“欧洲情结”,但是还有更深的一个“情结”,就是我的“中国情结”。当然我们这课,不讲我的“中国情结”,也许会说一点,但是不会讲很多。主要是讲文明的欧洲,文化的欧洲。以上这些就是我这个课的开场白。
我写过两本书,一个是《欧洲观念的历史哲学》,这本书已经卖完了。我现在拿出来看,脸会红的;后来写了《欧洲文明扩张史》。我每写一本书之后,必会遗憾一次。我不大像很多很自信的学者,我每写一本都感觉到缺憾。最近有希望把《欧洲文明扩张史》再版,就趁这个机会再修改一次。修改完了以后,稿子刚刚交出,我又遗憾起来,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没有写进去,脑子里面活动的东西,没写进去,老是这样。
做学问这个事情,有两点很重要——现在我姑且把大家都算做做学问的人——不过你们将来干吗我也不知道,反正先谈点个人的体会。
第一,要怀疑。没有怀疑,就没有知识,大家都知道,笛卡儿的这句话:“我思,故我在。”但常常忘了他说“我思,故我在”之前的论证。前面的论证,如果我要给他概括的话,可以是五个字:“我疑,故我思”——我有怀疑,所以我思想;因为我有思想,所以我存在。他这个存在主要是本体论的存在,并不是说我本人。这也许是带有神学、半神学色彩的。假如把这两句话连在一起,确实构成了知识论的完整的东西:“我疑,故我思;我思,故我在。”就是说,一个人,要有怀疑,才有知识。
第二点,要经常感到缺憾,经常感到自己缺点什么东西,知识才能见长。前两天我看电视台采访费孝通先生的节目,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他说了句话让我很感动。他说他现在还在学习。生命是有限的,知识是无穷的。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有这么强烈的青春气派,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是一个病人,但是我想我也可以继续学习。
西方人就是这样,不断提出问题,不断假设问题;解决一个问题,提出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再提出一个问题。中国不是这样。中国解决了一个问题,敲锣打鼓好几年。所以希望诸位都趁着年轻,像海绵一样,拼命吸收知识。
我这门《欧洲文明史论》课不会讲得很详细,不会向你们提供教科书式的欧洲文明发展史。有很多具体的东西,需要你们自己或者去查,或者我假设你们已经都知道的。过去你们大概都读过《中国通史》、《世界通史》之类。我在讲欧洲文明的时候,就假设你们都已经读过这些书了。所以你们不要期望从我讲的课里面,得到某一件事的具体情节和它的发展。比如你要问我什么是《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什么是巴士底狱,在我的课里不具体讲这个。我讲什么呢,我讲的就是西方的文明,欧洲的文明,希腊的文明,从古到今,它是怎么发展过来的。我要讲清楚这个线索。
我粗粗地给大家开了张书单,这门课要读的大体上就是这张单子(指授课提纲)上的东西。当然也不是要求非读不可,但尽量争取都翻一翻。
1.Donald Kagan,Skven Ogment,Franlo.M.Turmen:The Western Heritage.
这是很厚的两本书,西方的历史学系里拿它作为教材。不一定从头看到尾,有什么具体的问题,要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可以查一查。
2.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黑格尔写的历史哲学,非常难读,我不要求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读,但是绪论要读,很长一篇的introduction,相当于一本专著那样厚,主要讲黑格尔对历史的看法。这本书1956年有人翻成中文,译者是王造时教授。但是依我看,与其看王造时先生的中译本,不如直接去看英文的译本,当然直接读德文更好。那中文实在是难读。
3.陈衡哲:《西洋史》,辽宁教育出版社。
这本书我建议你们好好看。我说句大话,到现在为止,中国人写的《西洋史》当中,我还没有见到比这本书写得更好的。陈衡哲是谁呢,是五四前后的新文化女战士,文学、历史、哲学兼通。总之这本书写得非常好,文笔非常流利、细腻。
4.德尼菲·加亚尔等:《欧洲史》,海南出版社。
这是几个法国人写的大学教科书。翻译者是蔡鸿滨和桂裕芳,北大法语系的老教授。这本《欧洲史》的特点是什么呢?你要查年代,特别方便,每一章都有一个年代表,可以帮助你们了解历史。刚才不是讲我们这个课不讲那么多细节么,不会讲这个年,那个年,我脑子也没有那么灵活,常常会忘。所以你们自己查书。
5.雷海宗:《西洋文化史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
我认为,这本书是研究西方文化必备的工具书。雷海宗先生是何许人呢?你们可能都没有人知道了。他是过去的清华大学教授,早年留学美国,回来以后在武汉大学教书,再后来又到清华大学历史系教书。我在清华大学的时候,人们说他讲课“其声如雷,其学如海,史学之宗”,他就是这么一位大学问家。雷先生在1952年院系调整的时候,本来应该调到北大历史系。不知道是何缘故,所有的清华大学文科的名牌教授都调到北大来了,少数的调到社科院去了,独独雷海宗先生调到南开大学。南开大学得人啊,因此,南开大学历史系最有它的特色。得一位老师,兴一个学科。当然后来雷海宗先生也免不了和其他的教授一样戴上了“右派”帽子。
这本书是他1937年在武汉大学讲课的纲要。现在,他的学生在南开整理出来发表了。我看了之后,实在是佩服。纲要中都是一些大题目,小题目,但是你看那些大题目、小题目的安排,你可以感觉到他思想的开放和钻研的深度。
6.陈乐民:《欧洲文明扩张史》。
这本书供批判用,大家看看就是了。我现在讲的和这个扩张史有很大的不同了。几次写书,几次缺憾,大概我要把缺憾的东西融进讲课当中。
7.David S.Landes:The Wealth and Poverty of Nations—Why Some Are So Rich and Some So Poor.
这本书是新书,不知道北大有没有?(一同学接话:已经有中文译本)。你们能看英文就看英文。你们读英文原书,既学英文,又学知识,何乐而不为呢?当然黑格尔的除外,翻成什么文都难看。
以上这几本书,大家看看有好处。还有其他一些史学巨著,我就不一一介绍了。比如布罗代尔的书,应该看看。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大家有时间翻翻可以,不必认真去看,他那书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你看不出个眉目。再如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名气很大,里头的东西实际上没法看,说的是西方的“没落”,实际上是“西方中心主义”。当然,汤因比也是,说的是西方中心。这些书,大家常常翻翻也好。当然需要看的书不止这些,我在讲课时会随时提出来。
我还希望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我想向系里建议,交上来作为作业的文章,如果完全同意我的观点的,照抄的,低分;完全反对我的意见的,如果你说得有道理的,可以,看你道理说到什么程度,你完全不着边际的,低分,你总得有个规矩嘛。我也不是老师,我没有当过这样的老师。我当老师的话,最多就是和两三个人在家里坐着神聊。正儿八经坐在讲台上也有,那是讲座,不叫上课。讲一通,也可以说甚至是不负责任的讲一通,你爱听不听。现在这个课和讲座是不一样的。
接下来进入正题,我先讲一讲欧洲文明的起源。欧洲文明的源头——大家公认的,我的书里面也是这样写的——是“两希文明”,就是希伯来和希腊。然后呢,就是罗马,再加上基督教文明,这就是欧洲文明的源头。一般都是这样讲。今天我还想补充一下,这个源头其实还不是原初的源头,这个源头的源头,还要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