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些教过我们的人
在滚落之前,大卫说:“别喝了,我输了。”
黎秧旁观,女生比较细心敏感,她发现大卫装醉。
趁着怀托摩的兄弟们抬走真醉的男友。黎秧问:“为什么?”
大卫淡淡地回答:“我看他再喝该胃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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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秧上个大学比上班族还忙,周末去打印足球比赛的活动海报,平时整理每个人交上来的学籍资料,期末了把成绩单塞到白色信封里……原因很简单,因为怀托摩是班长,而她是班长的女朋友。
黎秧把准备工作都做完了,这样怀托摩在开班会的时候就显得很用心。怀托摩还是学校的足球队队长,以前男孩踢球,他的女朋友要去喝彩当啦啦队。现在黎秧主要是在图书馆客串他的小秘书。
此时此刻,怀托摩在学校操场上踢足球应该又赢得了几声喝彩。黎秧还要顺带温习自己的功课,在考试前把缩略笔记给男朋友快速参考。
看到厌烦的时候,她把大叠从笔记本撕扯下来的纸、印刷有学校题头的信纸、专门用来写报告的B5打印纸,翻过来盖在桌子上。连足球队的出战宣言,也由她归纳。女生给男朋友做点细致活好像天经地义。
最后一页的背面是一笔清秀好字,全然手写,信笔挥洒的架势。
“我并不比一朵毛蕊花或牧场上的一朵蒲公英寂寞,我不比一张豆叶,一枝酢酱草,或一只马蝇,或一只大黄蜂更孤独。我不比密尔溪,或一只风信鸡,或北极星,或南风更寂寞,我不比四月的雨或正月的融雪,或新屋中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独。”
外国诗人怀着一派田园风光的情绪,却变成黎秧百无聊赖寻找的小乐子。她一个人发笑。然后念了一遍,还是忍不住发笑,笑着笑着就翻过来看。
是蒲公英还是自己的国家寂寞?
是叶子和草和昆虫孤独,还是怀托摩的女友更孤独?
怀托摩是新西兰有名的萤火虫洞,美得不可思议。男友说会在毕业后结婚,旅行时带她去看。黎秧就改口一直叫男友怀托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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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男生被人看见了自己抄写在废纸背面的话,多少有点尴尬。在第三学生餐厅相遇时,黎秧有意无意提到这个笑料,大卫尴尬的样子表现为一直低着头。黎秧就更加想笑:“喂,看不出你心思这样细腻啊!”
“哪有,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顺手抄写的,就是觉得念起来很有味儿。”大卫说。
这也就是间接在说小宣言也是在图书馆里寻章摘句抄的。黎秧把从笔记本子上撕下的纸还给大卫。他再看一眼黎秧,说:“我认识你,你是队长的女朋友。”
大卫也是校足球队的。
足球队员和足球队员是不一样的。有一阵子黎秧还以为所有校足球队的男生,都一身臭汗,面目可憎。
怀托摩早在入学军训未结束时期,就把她给拿下了。这个词后来怀托摩当着他的哥们也照用不误。嘿,我在她面前进了3个球,打横一把抱起她,就成了。一分钟拿下。
黎秧得承认,看着额头满是汗骄傲又兴奋的足球队队长下了场,罔顾其他女生的尖叫和殷勤,直接满足了自己的虚荣,确实拿下了她。然后,给他递上温热的盐水,送上白色毛巾,甚至洗满是男生荷尔蒙气味的球衣,她都是心甘情愿的。爱运动的男生,身材很棒。
大一以后,满世界都知道她黎秧是怀托摩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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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怀托摩带着球队跟隔壁的政大打比赛,棋逢对手,好不容易险胜。吆喝着一起去小餐厅吃烧烤喝啤酒庆祝。他请客,偕同黎秧。
混杂在一群男生中间黎秧觉得很不自在。男生们明显想放肆又没敢彻底放肆。挨个客气地跟黎秧敬酒,然后怀托摩一一代喝。他们纷纷喊她嫂子。
这样就更加衬托得场面热闹,倍儿有面子。黎秧赔笑着每个人,自己还是只喝果汁。
这当中只有大卫默不作声。轮到他,也只是举一举杯子,慢慢地咕噜完一杯。怀托摩推开杯子,揽过大卫的臂膀,很义气地说:“嘿,你怎么不喝?一点也不爷们。”大卫看看怀托摩,再看看黎秧,只说了一个字,“干。”他们就干了一打青岛啤酒。
然后怀托摩明显醉话连篇起来:“看不出你小子场上不错,酒量也不错。”大卫仍然是默默灌酒,活像是无底洞一样。最后他们下了饭桌,两个人一起滚落到地上。
在滚落之前,大卫说:“别喝了,我输了。”
黎秧旁观,女生比较细心敏感,她发现大卫装醉。
趁着怀托摩的兄弟们抬走真醉的男友。黎秧问:“为什么?”
大卫淡淡地回答:“我看他再喝该胃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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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中文的大卫和学法律的怀托摩大为不同。就像是足球队队长怀托摩和足球队队员大卫大不同。前卫和守门,职责个性大不同。
愿意给别人面子的人,和一定要别人给自己面子的人也是不一样的。
那一瞬间黎秧忽然想起了塞林格的自白:“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她一直观看着,全程观看,毫不劝阻。很多事当事人骄傲而迟钝,而旁观者手握天平,锱铢必较。
天平已经倾斜,但有些人看不见,因为这倾斜静默无声。比光明正大更具诱惑的,是隐蔽藏匿的爱。
秋天怀托摩不再出现在足球队,大三之后就业跟考研变成两座大山。他的班长职务也歇了。最为搞笑的是,同年他的体育课没及格。在辅导员办公室外,黎秧听见精彩的对白。“传出去不是笑话嘛,堂堂校足球队队长三千米居然没及格。挂科了我还怎么推荐你保研?”
黎秧在门外听见怀托摩解释:“因为上午脚痒忍不住去踢球了,结果下午……”
旁边还有别的男生在插科打诨:“是不是晚上跟女朋友玩得过头了哟!”
黎秧忽然觉得恶心。
后面的黎秧没有听下去,因为她走到对面比邻的文学院,仰头看见了红纸黑字的喜报,其中一条是大卫同学获得校职业规划比赛二等奖。怀托摩出来以后冲她说:“你在看什么?我们下午去下体育老师的家吧,只好给他送点礼了,有一科不及格不好办事。”
晚上从教工宿舍区出来,风一下一下吹开黎秧的眼睫毛,很刺眼。她在泪眼婆娑之前说:“我们分手吧!”
怀托摩在愣过以后,骂了一句:“你说什么啊!”然后他开始气急败坏。
怀托摩一直骂,黎秧一直哭。
黎秧不想解释自己流眼泪是因为眼睛掉进睫毛了,弄不出来。但如果这样能够让怀托摩好过一点,也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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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秧准备了许多话告诉大卫,比如为什么要分手,因为我感觉喜欢你。为什么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的细腻喜欢你的沉默,喜欢你照顾他人的处境与想法。所以如果你不介意背负一个抢人女朋友的小小恶名,那,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
大卫都听着。在最后他只回了一句话,这句话只有一个字,“好”。大卫更像个男人,而怀托摩,像一个起初迷人,但后来叫人渐渐抗拒不安的男孩。
黎秧对自己说,你的眼光不会错。
大卫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说拿下了她,仿佛她是一件玩具。一个比赛目标,一个打赌的彩头。大卫也不会派放她做烦琐的所谓女朋友该做的事情。大卫更不会动不动就和人拼酒,炫耀说我女朋友漂亮吧。甚至,他提到过去的女朋友,也不出一句恶言。
直到大卫在和她约会的一天,忽然说有个同学经过,他打算送一送。她懂事地自己回学校。在学校遇见怀托摩的时候,她想要假装没看见躲闪过去。但怀托摩径直走到她面前,她有点慌张。他想做什么?已经分手,何必纠缠。
怀托摩却只是望着她,良久,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了。他大不像从前的脾性。黎秧赶上前去:“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就直接说吧。”
怀托摩想了想,回答:“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最近好不好。”
“只是这样吗?”黎秧问。
怀托摩没有开口,他终于伸出手,掌心里是他的手机。清晰的画面浮现在屏幕上,是大卫和另外一个女生。
她转身而去,她需要解释。
后来大卫给她解释。他以足够成熟的语调说,那是以前的女朋友,需要救济借钱,怕黎秧多想因此没有提。沉默半天,她点点头。又想了一想,她轻轻说:“我们分手吧。”
大卫愣了一愣,仍是一个字,“好”。
她给怀托摩打电话,像是落难的公主求助于路过的武士。“我们重来过,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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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电话中的怀托摩说:“太迟了。”
怀托摩已经毕业,放弃保研了,他与现在的女朋友不声不响领了证,一起北上,去一家金融公司。
而大卫,寂寞令男生长大成人,但使大卫寂寞的,不是她黎秧。他掩盖事实,他去见以前的女友。
黎秧早该知道,必有一个女生在前,才令一个男孩兼顾隐忍与美德。隐忍与美德,那是别人教会的,不是黎秧。那个女孩,叫大卫刻骨铭心。
大卫始终难忘前女友。
这是黎秧无法忍受的残忍事实。毕业时分,夏天的空气每年都那般炎热。
她喝了很多散场告别送行的酒。黎秧回过头,站台空荡荡的不像话。她忍不住蹲下身,仿佛要呕吐的样子。
有个人也在黎秧旁边蹲下,这个人对她说:“吐完就舒服了。”他递给她纸巾,送上纯净水漱口。他的动作手势,语言神态,温柔而克制。
正是怀托摩。
黎秧说:“谢谢。”
几分钟后,一个女孩从洗手间出来,挽住了怀托摩,上了下一趟列车。
谢谢属于他人的怀托摩,也谢谢心有旧爱的大卫。
陪黎秧去看怀托摩萤火虫洞的人,不是他们。
她并不想独自一个人去看世界上最美的萤火虫洞。明天上午的飞机会带黎秧去另外一个地方工作。人生从头再来,新的恋人也要继续寻觅等待。
教过我们的人,终归都成为过去,不在我们身边。
有些人令我们成长,
令我们学会爱自己,
令我们耿耿于怀。
但他们成为了过去。
感谢教过我们的人,
虽然他们已经不在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