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明人笔下“灾区”景象
有明一代,农民是灾荒最主要、最直接的受害者,也是灾民主体,他们对灾荒感受应该是最为深刻、最为真切的。然而,农民几乎是“灾荒史”失语者。除少量由灾民与流民集体创作的灾荒谣谚外,士大夫事实上独占了灾民形象及灾区民生状态的话语权。由于个体的情感倾向与道德价值尺度及认识水平不同,士大夫关于灾荒现象的认识有别,故而所记录灾荒内容“情节”各异。本节仅摘取其中一些士大夫关于明代灾荒的记录文字,部分“复原”明代作为“失语者”的灾民的生活情况及灾区景象。
一 农民形象与灾民形象
有明一代,灾民主体是农民,灾区主要在乡村,灾区社会基本是沦为灾区的乡村社会。因此,在明人笔下,灾民形象多为受灾农民形象,灾区主要是指成为灾区的乡村聚落。若以正统时期为界,将明代分为两段,明代农民形象与灾民形象则可以两分。就农民形象而言,即由明初基本“足食者”向明中后期“饥饿者”与“灾民”转化;就灾民形象而言,即由明初偶尔饥饿的“劳动者”形象向明中后期经常性饥饿的“逃荒者”形象转化。
(一)“足食者”与“劳动者”
明初,地广人稀,政府劝民垦荒,农民多勤于农事,农民生计基本有所保障,只是遭遇水旱灾害时,生计会陷入暂时性困窘。由于明初政府救灾济贫较为积极,多能挨过灾荒。如明太祖称:“四民之业,莫劳于农。观其终岁勤劳,少得休息。时和岁丰,数口之家犹可足食;不幸水旱,年谷不登,则举家饥困。”如正德《松江府志》称:“农家最勤,习以为常,至有终岁之劳无一朝之余,苟免公私之扰,则自以为幸,无怨尤者。前辈士大夫起自田里者,亦亲身为之。妇女馌饷外,耘获车灌,率与男子共事,故视他郡虽劳苦倍之,而男女皆能自立。”
是时,安土重迁、尽心农事成为当时农民的一种幸福和追求。如宣德五年(1430)初,明宣宗与一位老农的对话,诠释“治世”的农民心理:
上(明宣宗)罢朝,御左顺门,召少师蹇义、少傅杨士奇、太子少傅杨荣等曰:“朕昨谒陵还,道昌平东郊,见耕夫在田,召而问之,知人事之艰难,吏治之得失,因录其语成篇,今以示卿,卿亦当体念不忘也。其文曰:‘庚戌春暮,谒二陵归,道昌平之东郊,见道旁耕者,俛而耕,不仰以视,不辍以休。召而问焉,曰:‘何若是之勤哉?’跽曰:‘勤,我职也。’曰:‘亦有时而逸乎?’曰:‘农之于田,春则耕,夏则耘,秋而熟则获,三者皆用勤也。有一弗勤,农弗成功,而寒馁及之,奈何敢怠?’曰:‘冬其遂逸乎?’曰:‘冬,然后执力役于县官,亦我之职,不敢怠也。’曰:‘民有四焉,若是终岁之劳也,曷不易尔业为士、为工、为贾,庶几乎少逸哉?’曰:‘我祖父皆业农,以及于我,我不能易也。且我之里,无业士与工者,故我不能知。然有业贾者矣,亦莫或不勤。率常走负贩,不出二三百里,远或一月,近十日而返,其获利厚者十二三,薄者十一。亦有尽丧其利者,则阖室失意戚戚。而计其终岁家居之日,十不一二焉。我事农,苟无水旱之虞,而能勤焉,岁入厚者,可以给二岁温饱;薄者,一岁可不忧。且旦暮不失父母、妻子之聚,我是以不愿易业也。'”
(二)“饥饿者”与“逃荒者”
明中后期,土地兼并加剧,赋役繁重,灾荒频发,失地农民增多,农民境遇更加艰难,丰年尚能吃糠咽菜,勉强度日。一遇灾年,不为流民,则为饿殍。是时,“饥饿”成为农民摆脱不了的处境,“饥饿者”成为农民普遍的形象,“逃荒者”成为灾民的“代名词”。如成化年间的文人朱诚泳收集一首《农民谣》,描述当时关中农民生活处境:“我昨过农家,农民于我陈。嗟嗟天地间,而唯农苦辛。春耕土埋足,夏耘汗霑巾。秋成能几何?仅得比比邻。老农惟二子,输边亲苦均。大儿援灵夏,惟命逐车轮。小儿戍甘泉,身首犯边尘。老妇卖薪去,老农空一身。荒村绝鸡犬,田壁罄仓囷。公家不我恤,里胥动生嗔。鞭笞且不免,敢冀周吾贫。我农老垂死,甘为地下人。尚祈孙子辈,犹为平世民。”至明后期,灾荒连年,赋役繁重,农民生活极为困苦,灾区相继,农民形象基本等同于灾民形象,即便京畿之地亦如此。如时人称:“人民逃窜,而人口消耗,里分减并,而粮差愈难。卒致辇毂之下生理寡遂,闾阎之间贫苦刻骨。道路嗟怨,邑里萧条。”
二 灾荒景象与灾区景象
关于明代“灾荒”景象与“灾区”景象,多为士大夫或各级政府记述的“景象”,透过这些被记述的“文字”,我们还是能够从中“追寻”灾荒情况的。
(一)前后类似,南北略同
明人笔下“灾区”景象的文字记录,有着基本相同的信息选择“标准”,即以灾区民生状态为主要内容;灾区民生状态,则以灾区粮食供给状况为基准。对于灾区社会状况的记录较少,或一笔带过,或稍作描述而已。
关于明代“灾荒”景象与“灾区”景象,正统前后,其“悲惨”景象大致相同;有明一代,南北灾区景象记录内容亦大致相同。如被后世誉为“洪永盛世”的永乐时期亦如此,如永乐十九年(1421),大臣邹缉称:“今山东、河南、山西、陕西诸处人民饥荒,水旱相仍,至剥树皮、掘草根、簸稗子以为食。而官无储蓄,不能赈济。老幼流移,颠踣道路,卖妻鬻子,以求苟活,民穷财匮如此,而犹徭役不休,征敛不息。”明中后期,灾民形象尤为悲惨。如成化时期,大臣丘濬(1421~1495)在其所著《大学衍义补》中描写:“凶荒之时,吾民嗷嗷然以待哺,睊睊然以相视。艺业者,技无所用。营运者,货无所售。典质,则富户无钱;举贷,则上户无力。鱼虾螺蚌,采取已竭,木皮草根,剥掘又尽。面无人色,形如鬼魅,扶老携幼,宛转以号呼。力疾曳衰,枵腹以呻吟,气息奄奄,朝不保暮。”
如万历中后期,即便天子脚下,灾区民生亦很凄惨。如万历二十九年五月,大臣冯琦(1558~1603)如是陈述京畿附近灾情:“臣等伏见自去年六月不雨,至于今日,三辅嗷嗷,民不聊生,草茅既尽,剥及树皮,夜窃成群,兼以昼劫,道殣相望,村突无烟。据巡抚汪应蛟揭称,坐而待赈者十八万人。过此以往,夏麦已枯,秋种未布,旧谷渐没,新谷无收,使百姓坐而待死,更何忍言?使百姓不肯坐而待死,又何忍言?……数年以来,灾儆荐至,秦晋先被之,民食土矣!河洛继之,民食雁粪矣!齐鲁继之,吴越荆楚又继之,三辅又继之。老弱填委沟壑,壮者展转就食,东西顾而不知所往。”
又如明人屠隆(1543~1605)于《荒政考》中描述的灾区民生情形:“夫岁胡以灾也?非五事不修?时有阙政?皇天示谴,降此大眚;则或小民淫侈,崇慝积衅,酝酿沴气,仰干天和。雨旸恒若,水旱为灾,岁以不登,四境萧条,百室枵馁,子妇行乞,老稚哀号,甚而拾橡子、采凫茈以为食,掩螺蚌、捕鼠雀以充粮,甚而断草根、剥树皮、析骸易子人互相食,积骨若陵,漂尸填河。”
明代江南为富庶之地,相对说来,北方为经济落后地区。另则,南北气候与植被不同,地理环境各异。这些客观条件,都是影响灾荒程度及灾区状态的要素。如明中期重臣丘濬所言:“人生莫不恋土,非甚不得已,不肯舍而之他也。苟有可以延性命,度朝夕,孰肯捐家业,弃坟墓,扶老携幼,而为流浪之人哉。人而至此,无聊也甚矣……今天下大势,南北异域。江以南,地多山泽,所生之物,无间冬夏,且多通舟楫,纵有荒歉,山泽所生,可食者众,而商贾通舟,贩易为易;其大江以北,若两淮,若山东,若河南,亦可通运。惟山西、陕右之地,皆是平原。古时运道,今皆湮塞。虽有河山,地气高寒,物生不多。一遇荒岁,所资者草叶木皮而已,所以其民尤易为流徙。”这种地域性差别虽然存在,但是,灾荒打击之下,灾区民生主要差别不是来自地域性,而是来自政府救灾能力。政府救助不力,即便号称富庶之乡的江南,灾区悲惨程度毫不“逊色”于北方地区。
(二)明人视域“灾区”景象
下文选取的是明人有关“灾荒”与“灾区”形象的几段描述性文字。明朝皇帝亦有写诗文记录灾荒者,为我们描绘几幅帝王视域里的灾区景象。其中,明宣宗就是一位代表。如宣德五年六月,“永平卫、兴州左屯卫及直隶河间府静海县各奏蝗蝻生。尚书郭敦言:‘比已遣官往捕。’上曰:‘遣官之际亦须戒饬,颇闻往年朝廷遣人督捕蝗者贪酷害人,不减于蝗,卿等须知此弊。’是日晚,出御制《捕蝗诗》示敦等曰:‘蝗之为患,此诗备矣。卿遣人往捕,当如救焚拯溺,不可缓也。'”诗曰:
蝗螽虽微物,为患良不细。其生寔蕃滋,殄灭端匪易。方秋禾黍成,几几各生遂。所忻岁将登,奄忽蝗已至。害苖及根节,而况叶与穗。伤哉陇亩植,民命之所系。一旦尽于斯,何以卒年岁。上帝仁下民,讵非人所致。修省弗敢忽,民患可坐视。去螟古有诗,捕蝗亦有使。除患与养患,昔人论已备。拯民于水火,勖哉勿玩愒。
又,宣德八年(1433)六月,明宣宗“以天久不雨,祷祠未应,忧之”。于是作《闵旱》之诗,并以之示群臣。诗曰:
亢阳久不雨,忧夏景将终。禾稼纷欲槁,望霓切三农。祠神既无益,老壮忧忡忡。粥将不继,何以至岁穷?予为兆民主,所忧与民同。仰首瞻紫微,吁天摅精衷。天德在发育,岂忍民瘝痌!施霖贵及早,其必昭感通。翘跂望有渰,冀以苏疲癃。
除了明宣宗,明太祖、明成祖、明世宗等多位明朝皇帝也都或多或少写过有感于灾荒与灾区民生的“忧民”诗作。作为帝王视域里的“灾荒”与“灾区”景象或形象,与官员及普通百姓及灾民所知所感有所不同,自然别有意蕴。诗文多从灾荒影响写来,表达“人主”为子民生计的“忧切”。至于其诗或工或拙,其情或真或伪,其意或深或浅,自当别论。
明代灾区民生问题越到后来越严重,灾民生计越来越悲惨。明人留下大量关于明中后期灾区民生状态的“带血带泪”的文字。下文,分别摘取几则明代士大夫“独撰”的较为典型的“灾区”与“灾荒”形象的文字。
“景泰中,吴民大饥”。时人昆山龚钝菴诗云:
一经水旱便流离,风景萧条思惨悽。到处唤春空有鸟,连村报晓寂无鸡。颓垣弃井荒芜宅,苦调哀音冻饿妻。更有社共同寂寞,年来不复享豚蹄。锅无粒粟灶无薪,只有松楸可济贫。半卖半烧俱伐尽,可怜流毒到亡人。
天顺元年(1457)五月“丙子,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史兰奏:‘顺天等府,蓟州、遵化等县军民自景泰七年冬至今年春夏,瘟疫大作。一户或死八九口,或死六七口,或一家同日死三四口,或全家倒卧,无人扶持,传染不止,病者极多。'”又,天顺元年(1457)五月,小官吏张昭
奏疏:
今山东、直隶等处连年灾伤,人民缺食,穷乏至极,艰窘莫甚。园林桑枣、坟茔树砖砍掘无存,易食已绝,无可度日,不免逃窜。携男抱女,衣不遮身,披草荐蒲席,匍匐而行,流移他乡,乞食街巷。欲卖子女,率皆缺食,谁为之买?父母、妻子不能相顾,哀号分离,转死沟壑,饿殍道路,欲便埋弃又被他人割食,以此一家父子自相食。皆言往昔曾遭饥饿,未有如今日也,诚可为痛哭矣!
成化(1465~1487)以来,明代政治更加黑暗与腐败,传统社会危机加剧,荒政基本废弛,灾民遭遇最为悲惨,关于这一时期灾区与灾民景象描写的文字颇多。下面主要摘取成化与万历时期(1573~1620)时人关于灾荒与灾区“实况”的文字,从中透视明中后期灾区民生状况。
如成化二十年(1484),大臣徐溥(1428~1499)在《题为救荒事》疏中,也对政府禳灾与灾区民生情况有所描述:
成化二十年九月初八日,节该奏:钦依着臣前往山西地方致祭西海等神,为民祈福。臣仰惟皇上之心,视民惟恐有伤,保民真如赤子之盛心也。斯世斯民,何其幸欤!臣奉命惟谨,于本月十九日起程,二十八日到于山西布政司,行仰本司委官督属,将银两钞贯转行该府州县,照依时价,两平收买品物备祭。随择本年十月初十等日,如仪沐浴斋戒,躬率各该衙门官员人等,陆续致祭中镇霍山之神、西海之神、河渎之神。祭毕,仍行本布政司,将给领收买过银钞、品物数目径自奏缴外。臣自入山西太原府及抵蒲州,尽其境界,看得山西地方旱灾于前,霜灾于后。太原一府、汾州一州并所属州县,今年秋成约有三四分熟,此处人民今冬可过,来春乏食。平阳府迤北并潞、辽、沁三州所属州县今年秋成约有二三分熟,此处人民冬初可过,冬深乏食。至如平阳府迤南所属蒲、解等州,临晋等县及泽州所属沁水等县,秋成全无,即目人民已是采野菜、剥树皮度日,扶老携幼遍于原野,而流逋颠连塞于道路,已嗷嗷待哺矣。今冬加以寒冻所迫,不知何以存活?况闻山西地方连年薄收,仓库多空,官司虽欲赈济而莫知措手。又兼边事方殷,馈饷惟急,人民愈觉惊惶,诚恐流移日众,啸聚山林,意外之虞又不能保其必无也。洪惟皇上一德动天,百神感格,化灾为祥,行有日矣。但此等民情皆臣目击耳闻,不敢隐默。缘奉钦依救荒祭祀事理,为此具本亲斋,谨具题知。
成化二十一年(1485),右副都御史何乔新(1407~1502)赴山西、陕西赈灾,一路所见,灾区连绵,饿殍遍地。如他在《答余司徒》信中具体描述灾区悲惨景象:
三月中,仆在蒲州,忽报阁下仍以节钺出总军务,盖朝廷以北虏为忧,故暂辍庙堂之象,以为边陲之重耳。方欲遣使问候起居,忽承华翰诲谕,且以不及与仆始终赈饥之事为歉。仁哉,大君子之用心也。阁下垂念及此,仆敢不尽言以献于左右乎?山西之民凋敝极矣,或父食其子,而子亦杀父而食之;或夫食其妻,而妻亦杀夫而食之。至于叔侄相食,姻娅相屠,又其小者耳。人类至此,有识寒心。盖自去岁春夏不雨,而麦菽无收;八月降霜,而黍糜尽槁,非惟平阳、泽州二处而已,潞、沁、汾、辽与太原之岢岚、保德二州与岚临河曲四县灾伤莫不皆然。有司已尝具奏,该部移文覆实,而分守分巡者,以边储方急,虑为己累,但将平阳所属十五州县、泽州并所属四县勘作全灾,其余州县或作七分有收,或作五分有收,俱派边粮,督责严急,人情不堪,军民所以逃亡,或去为盗贼者以此也。幸蒙阁下在朝翊赞皇猷,将平阳所属三十五州县并泽州所属四县税粮悉皆蠲免,已征者亦留赈济,而潞沁汾辽等处,以勘作半收之故,不沾恩典,此乃分巡分守者误国病民之罪也。仆至此以来,加意赈恤,流逋复业者十才一二,近闻贵部委官催征去岁所派边粮,百姓忧惶,咸欲逃窜。愚窃以为山西之民如久病之人,瘠已甚矣。饲之以粥,尤恐其不活,又从而夺其食,其有不死者耶。
嘉靖时期(1522~1566),明代进入灾荒高发期。是时,大江南北,天灾与饥荒此起彼伏,连续不断。如嘉靖二年(1523)前后,江南闹水灾。是灾,灾区面积大,灾情非常惨烈,淹没农田,摧毁房屋及道路,淹死无数灾民,灾区卖儿卖女卖妻者比比皆是。如大学士杨廷和(1459~1529)如此描述灾区“地狱”般景象:
淮扬、邳诸州府,见今水旱非常,高低远近一望皆水,军民房屋、田土概被渰没,百里之内寂无爨烟,死徙流亡难以数计,所在白骨成堆,幼男稚女称斤而卖,十余岁者止可数十,母子相视,痛哭投水而死。官已议为赈贷,而钱粮无从措置,日夜忧惶,不知所出。自今抵麦熟时尚数月,各处饥民岂能垂首枵腹、坐以待毙?势必起为盗贼。近传凤阳、泗州、洪泽饥民啸聚者不下二千余人,劫掠过客商舡,无敢谁何。
由于朝廷救灾不力,嘉靖二年前后的江南灾荒不断发酵,灾区蔓延,灾区民生持续恶化,灾区社会动荡不安,灾区不断扩大,贩卖人口,盗贼横行,杀人越货。如嘉靖四年(1525),吏部尚书费宏(1468~1535)对当年南方灾区的一些悲惨情形之描述:
窃见今年以来,四方无不告灾,而淮、扬、庐、凤等府,滁、徐、和等州其灾尤甚。臣等询访南来官吏,备说前项地方自六月至八月数十日之间,淫雨连绵,河流泛涨,自扬州北至沙河,数千里之地,无处非水,茫如湖海。沿河居民悉皆淹没,房屋椽柱漂流满河。丁壮者攀附树木,偶全性命;老弱者奔走不及,大半溺死。即今水尚未退,人多依山而居,田地悉在水中,二麦无从布种,或卖鬻儿女,易米数斗,偷活一时;或抛弃家乡,就食四境,终为饿字,流离困苦之状所不忍闻。臣等窃惟各府州处南北之冲,为要害之地。圣祖之创造帝业,实以此为根本,江南之输运钱粮,实以此为喉襟。况自古奸雄启衅召乱多从此地,若不急议赈恤,深恐冬尽春初,米价愈贵,民食愈难,地方之变殊不可测。盖小民迫于饥寒,岂肯甘就死地,其势必至弃耰锄而操梃刃,卖牛犊而买刀剑,攘夺谷粟,流劫乡村。虽冒刑宪,有所不恤。啸聚既多,遂为大盗,攻剽不已。且有逆谋,于是欲招之则法废而人玩,或未必从。欲剿之则兵连而祸结,或未必胜。贻害不小,善后实难。
万历时期(1573~1620),特别是万历中后期,明朝政治黑暗腐败至极。官员以贪污纳贿为能事,以党争为事业,倾轧不已,视民瘼为儿戏。如明朝官员陈应芳(1537~1601)记载:“万历拾柒年尝大水矣,势更凶于两岁者。偶有当路从上河来,父老群聚而控之,反逢其怒。曰:‘吾亲闻两岸栽秧歌声不绝于耳,若曹何自言水灾也。是诳我!为首者磅(杖)笞三十。’及如皋尹奉檄来勘,而尹故善谀当路风旨,州又适同知署事,时届端阳,方驾龙舟戏水上为乐。属视如皋不为礼,尹怒而去,报如前。当路言:是岁也,水尽滔天,兴则改折,泰则全征。漕舟抵河下,至鬻妻儿以供,而民不堪命矣。”大部分官员贪污是内行,救荒理政是外行,甚至遇灾匿灾、贪污赈银赈粮,灾区民生悲惨至极。如一生经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曾在陕西、山西、山东及朝廷为官二十余年而熟稔民情的明代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吕坤(1536~1618),对万历九年、十年西北的连续旱灾与饥荒情形做了较为详细的记录:
想那万历九年、十年,连年天旱,说起那个光景,人人流泪。平凉、固原城外掘万人大坑三五十处,处处都满。有一富家女子,父母都饿死了,头插草标,上街自卖,被一个外来男子调戏一言,却又羞惭,两头撞死。有一大家少妇,见她丈夫饥饿将死,将浑身衣服卖尽,只留遮身小衣,又将头发剪了,沿街叫卖,通没人买。其夫饿死,官差人拉在万人坑中,这少妇叫唤一声,投入坑里。时当六月,满坑臭烂,韩王念他节义,将妆花纱衣一套要救他出来。他说我夫身已饿死,我何忍在世间吃饱饭,昼夜哭,三日而死。同州朝邑一带拖男领女几万人,半是不贯辛苦妇人,又兼儿女连累,困饿无力,宿在一个庙中,哄得儿女睡着,五更里抛撇偷去,有醒了赶着啼哭的,都着带子捆在树上,也有将毒药药死了的,恸哭流泪。岂是狠心?也是没奈何如此。又有一男子,将他妻卖钱一百文,离别时,夫妻回头相看,恸哭难分,一齐投在河中淹死。万历十四年,邯郸路上有一妇人,带三个小儿女,路上带累,走步难前,其夫劝妻舍弃孩儿,妇人恸哭不忍。其夫赌气儿先走了数十里,又心上不忍,回来一看,这妇人与三个孩儿吊死在树。其夫恸哭几声,也自吊死。又有一男子,同一无目老母与一妇人,抱个十数月孩儿同行。老母饥饿不堪,这男子先到前村乞食供母,这妇人口中还吃着沙土,仰卧而死。老母叫呼不应,摸着儿妇,知是死了,也就吊死道旁。这男子回来,见他母亲吊死,又见那孩儿看看将死,还斜靠着死娘身上吮奶,也就撞头身死。西安府城外有大村,千余家居住,一时都要逃走,那知府慌忙亲来劝留,说道:“我就放赈济。”这百姓满街跪下诉说:“多费爷爷好心,念我饥寒。就是每家与了三二斗谷子,能吃几日,怎么捱到熟头?趁我走的动时,还闸挣到那丰收地面,且救性命。”大家叩头,哭声动天。那知府也恸哭,放他散了。走到北直、河南,处处都是饥荒,那大家少妇那受的这饥饿奔走,都穿着纱段衣服死在路上。当此之时,慈母顾不了娇儿,孝子救不得亲父,眼睁睁饿死沟中路上。狗吃狼食,没人收尸。
又如,万历四十三年至四十四年(1615~1616),山东一带闹灾荒,民情凄怆,悲惨异常。明臣毕自严(1569~1638)在其所撰《灾祲窾议》中,较为翔实地记录了这次大灾荒的民生状况,读之令人唏嘘不已:
天灾流行,何地蔑有?而齐鲁之凶荒,则非常一大劫数也。先是甲寅之秋,旱魃为虐,谷豆所入,业极微鲜。暨于乙卯之春,颇沾雨泽。民方播种谷苗,殚力胼胝,以期有秋,而入夏则大旱矣。蕴隆虫虫,数月不雨。入秋之后,谷苗尽槁,始降霡霂。民又高价购求黄黑绿豆荞麦等种,竭力布殖,冀资藿食,而无何则又旱矣。加以蝗蝻遍野,青草不留,农圃荡然,佣赁束手,民间之盖藏,尽费于耘籽,而田畴之收获,莫偿乎颗粒。环视六郡,比壤一辙,山谷险巇,舟楫难通,既移民移粟之维艰,实一死一生之可惧。延至今兹,余祸为殄,春来依旧亢旸,二麦又复无秋。询之父老,佥称数百年来无此灾荒,齐鲁之民未知所税驾也……东省自灾荒以来,粟价腾涌,斗粟千钱。齐民素鲜蓄积,比屋莫必其命,菜色载道,行乞靡怜。于是鬻衣袴啊,鬻釜爨,鬻器物门牌,尽室倾储,曾不足充数口之一饱。继而咽糠秕,咽树皮,咽草束、豆萁,犬豕弃余,咸足以供生灵之一餐。乃有散而之四方者,乃有立而俟其死者,亲族掉臂,埋掩无人。或僵而置之路隅,或委而掷之沟壑,鸱鸟啄之,狼犬饲之,而饥民亦且操刃执筐以随其后,携归烹饫,视为故常。已而死尸立尽,饥腹难持,则又不惮计啖生人以恣属厌,甚至有父子兄弟夫妇相吞啖者,狐兔之念藐然,骨肉之情绝矣。其事发而寘于理者,若而人恬不知怪。有谓人肉咸而难食,食多困惫,必驯至于死者;有谓五脏脑髓,味甘脆,胜肢体,食之可得不死者。忠异比干,尽作剖心之客;虐非帝豝,或为御穷之具。伤哉!……东省自去秋以来,已有弃坟墓,远亲戚,去昆季而之异乡者。嗣因饔餐莫继,沦胥堪忧,谚云“添粮不敌减口”,又云“卖一口,救十口”,乃始鬻妇若女于赀财稍裕之家,为婢为妾。其价甚廉,往往一妇女之直,不足供壮夫数日之餐。然犹未离故土也。久而四方闻风,射利者众。浙直中州之豪咸来兴贩,东省青衿市猾,亦多结党转鬻,辇而致之四方,价直视昔稍赢。妇女一挥不返,骨肉抛弃,于兹极矣。此辈号为贩稍。又有短稍者出,要之中途,劫其妇女,不假资本,坐规重利。近闻淮徐夏镇地方,甚有误认流移家口以为贩稍之徒,剽夺淫污,远卖异境,无端割离,号天莫应者矣。乃又有鬻及童子者,马前追逐,若驱犬羊,力惫不前,鞭垂立毙。彼苍者天,胡使东民天札荡析至此极也……齐鲁之民,自罹灾荒以来,糠秕已尽,树皮无存,百室之市,顿成丘虚,千家之村,杳绝烟火。以故饥民聚族而谋曰:等死耳,与其坐而待亡,不若揭竿而起,劫掠升斗,犹可以活旦夕之命。粤自客夏,业有以祈雨打旱魃为名,乘机而行攘寇者。此后萑苻肆起,强窃蔓延,愍不畏法,日甚一日,故益都有铁山之盗,安丘有崇山之盗,泰安有徂徕山之盗,动皆千百成群,啸聚为奸,致烦官兵剿捕,乃始捕灭。其它夜聚晓散,焚庐采囊者,至不可胜纪。
明末,因为救灾粮食短缺,甚至采取“粥担”方式救济灾民。如时人称:崇祯年间,江南闹饥荒。流民“沿途求食,而坊曲之民,去丐无几,莫应其求,死者无数。初议设粥厂以济,而虑私储有限,饥民四集,散遣无方,将酿后忧,进退踌躇,有心无策。适见有担粥以施于市者,一再施而止,阁学钱公因仿行之,吾家遂踵行之。其法无定额,无定期,亦无定所。每晨用白米数斗煮粥,分挑至通衢若郊外,凡遇贫乏,令其列坐,人给一勺。约每担需米五六升,可给五六十人一餐,十担便延五六百人一日之命。或数日,或旬日,更有仁人继之,诸命又可暂延。”其实,翻阅明前期灾荒史料,灾民遭遇亦很悲惨。史籍中关于“民无粒食”“杂草芽木皮为食”“掘石屑食之”“发瘗胔以食”“人相食”“饿殍塞途”“死者枕藉”等灾民生存状态描写,不胜枚举。
又据明末清初叶梦珠撰《阅世编》载,崇祯后期,松江府一带闹蝗灾,继而饥荒,继而瘟疫,灾区景象极为悲惨:
崇祯十四年辛巳夏,亢旱,蜚蝗蔽天,焦禾杀稼。郡守方公岳贡,听讼赎锾,俱责令捕蝗瘗之,动以数百万石计,蝗终不能尽。是岁大饥。越明年春,壬午,有司各劝缙绅富室捐米煮粥,分地而给。饥民远近响应,提携襁负,络绎不绝。甚者不及到厂而毙于路,或饱粥方归而殒于途,道殣相望,婴儿遗弃,妇女流离,有望门投止,无或收惜而转死于沟壑者。是时,白米石价五两,斗麦稍差,糟糠秕秆,价亦骤贵,宾客过从,饷之一饭,便同盛筵,雇募工作,惟求一饱,不问牟麦,世风为之一变。盖松民贸利,半仰给于织纺。其如山左荒乱,中州糜烂,尤甚吾乡,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布商裹足不至,松民惟有立而待毙耳。加以军兴饷急,欠漕米一石,时须价银五两有奇。本邑无米,乞籴他境,莫不破家。值邑绅张讱叟先生入掌户部,疏请准麦折价,得允十分之二,每石折银一两五钱,较之米价,犹称易办。延至初夏,麦秋大稔,民庆更生,而疾疫大作,几于比户死亡相继。此予有生以来所见第一凶岁也。
以上出自士大夫之手的有关灾荒与灾区景象文字,或描写,或议论;或悲怆,或怜悯;或出自士大夫对灾民真挚情感而催生,或源于政治利益考量而激发;或出于心灵深处内省而鼓与呼,或流于形式的上疏言事。凡此种种,也是一道值得探究的课题。通过上述摘取的几则文字,可以管窥明代灾区与灾民悲惨遭遇。其实,述及明代灾区民生,“悲惨”两个字焉能概括得了!
在《明实录》中,在记录明代“灾荒”内容的诸多方志及其他记载明代灾荒的典籍中,载有大量有关明代灾民“吃人”事件,灾民互食,或吃灾民尸体,或将灾民活活打死而食之;或生吞或熟食;或煮或烤。甚者,一些灾区还公然买卖“人肉”,肉身多为饿死或被杀死的灾民。历史上,灾荒之年吃人现象不独现于明朝,其他王朝亦有;不独现于古代中国,其他国家亦有。究其所以然,饥饿与死亡威胁造成人性泯灭,人的生存需要压服其他一切需要。其实,灾区灾民自杀现象特别普遍。对于灾民来说,死者死矣;劫后余生的灾民,亲朋走死逃亡,满目凄凉景象,又多贫病交加,政府往往有救济之名而无赈救之实,也是生不如死。研究表明,“灾害中对人的思想的伤害集中地表现在生存意志和生活信念上。由于生存条件严重损坏,使得生存几乎成为不可能,灾后幸存下来的人们在依然面临着死亡威胁而又无望无助的情况下,在一个短时间里,一部分人产生‘没法活下去了’的思想。这已经不再是心理伤害,而是这些人对灾后生存条件和生存环境作了悲观、消极的观察总结之后,在心理上产生极度悲伤、悲观、忧愁失望情绪的基础上出现的理性认识,是一种带有总结性质的人生态度。这是一种对人的思想、观念、意志的伤害,它的直接结果是导致人的生存意志弱化乃至产生生存不下(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