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曾经的“学霸”
人的命运有时候是很诡异的,明明是一只待飞的凤凰,有可能没等起飞就折了翅膀。我的小学同学虹就是这样。
虹家是典型的“两头跑”农户,在满川田有房子有地,可是房子常年处于空置状态。她家的主要生产和生活区域,是在村里于大集体时代出外开荒形成的大片耕地旁——村里人形容其为“飞地”。随着越来越多的村民不再跑进跑出春种秋收,而是留在“飞地”安家落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在这片“飞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名叫“下岩坑”。
关于“飞地”的由来,大体上是这样的。新中国成立后,满川田及附近几个大的村落,在人口暴增的人民公社初期,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在山外20多里地的地方,对那些土质肥沃又人烟稀少的山地,进行了大规模的垦荒。山里面每个大的村庄,都在山外面离当年的区公所所在地比较近的平整地块上,开垦出一片片旱地和稻田。山民们之所以不辞劳苦在外开荒种地,很重要的原因,是山里面除了极其有限的一点菜地,其他的全是茶棵地,既没有种植水稻的水田,又没有可以大面积种植玉米、小麦、黄豆、油菜籽、花生等主要粮油产品的耕地,吃饭用油成了大问题。虽然地处茶叶主产区,有统销粮供应,但那也是管吃不管饱的。尤其是生活安定带来的人口剧增,使得吃饭问题极为突出。当了农民还能被活活饿死?这才有了到20多里地外的荒山野岭进行垦荒种植的壮举。村民们在这些“飞地”所在的地方,建起了非常简陋狭小的土房,仅供农忙时节插秧耕种,割稻收麦,收获玉米、黄豆、花生等农作物时的落脚之用。
随着“飞地”上粮食产出的增多,少数人家特别是那些从大家庭里分出来的小家庭,觉得“飞地”地广人稀容易出产,建个房子也容易找到宅基地,便有意把自己的小家安在“飞地”。平常年间在此生活,采茶季节进山采茶。下岩坑因此慢慢有了人气和炊烟。虹自小就生长在那里,并在附近的小学上学。
上世纪80年代初,或许是因为分田到户了,在满川田村有一大片土地需要照应,或许是其他原因,虹家里似乎有意将生活和生产的重心往山里迁移,她家的几个姐姐,那几年也频繁地回满川田生活和生产。那段时间,她家那所常年无人的大房子门户大开,升起了炊烟。虹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转到满川田小学上学。
虹家的房子很大,地基打得非常高。要进她家的大门,需跨过高高的几级青石板台阶,颇感威仪。明堂前面,厢房两侧,都是雕梁画栋。一个个木头雕就的动物,相叠而出,形神兼备。令人不由得羡慕在没有多远的过去,我们身边还有这种物质和文化的双重沉淀。今天的有钱人,再也没有那样的品味和意境了。哪怕一顿饭能花个几十万,可是哪个会花个几万几十万好好地雕刻一下别墅的内饰?即使有这个心,又到哪里去找能静下心来稳笃笃地一年只雕几个动物和人物画像的匠人呢?人心浮躁了,文化也失去了根基。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曾发出类似的感慨:“古物至巧,正由民醇故也,民醇则百工不苟。后世风俗虽侈,而工之致力不及古人,故物多不精。”这样的感慨放在千年以后仍未过时。现今的人也许不差钱,不差时间,就是差了那份心境。所以,徽派建筑的“三雕”工艺,永远只能留存于我们的脑海中,存在于那些侥幸留下来的古建筑上。当年一个富裕的徽州农户,能够请能工巧匠雕上一年半载,单是为了梁上那栩栩如生的可爱木雕,墙上那亦庄亦谐的说古石雕,这是怎样的一种平心静气和人文素养啊!
百年以上房龄的老房子,雕梁画栋,大梁和立柱均采用上好的木料造就。(摄影凌云龙)
虹家房梁上那些古物,现在时时被古董贩子们惦记。它们逃过了“文革”破“四旧”的劫,怕是逃不过贩子的法眼了。因为后者比前者更有耐心,更有持久力。
虹就在这幢大房子里开始了她的转学生涯。我有时去她家玩,还能看见屋内堂前挂的各类条幅,犹记得其中一幅画的是《再生缘》剧情,孟丽君与皇甫少华的故事。
虹一来就结束了班级第一由男生把持的历史,按现在的话来说,虹成了我们小学的学霸,老师非常器重虹。
五年级下学期的一天,虹的大姐,突然在清早造访了学校,找到了当时的班主任。
这是不常见的,尽管学校设在村尾,离村只有几步路。村民们平时并没有去学校拜访老师的习惯。那时的学生家长,也许是自觉学识短浅,潜意识里还有着身份的自卑,在“先生们”面前无话可说,他们从孩子入学到毕业,从来不去学校问一问孩子的学习情况。学校也不开什么家长会,老师也几乎不找家长。在那个年代的老师看来,学生的学习和在校操守是自己和学生之间的事情,跟家长毫不相干。
虹的大姐以家长的身份反常地来学校找老师,显然是有重大的事情。果然,不久同学们都知道了,虹家里要求将她转到当时的区公所所在地的小学,参加那里的升学考试。也许他们觉得村小学直升的两里路外的乡中学,教学质量不够好。尽管老师们都舍不得这棵好苗子,还是放手让虹转学了。
虹家曾经热闹了一阵子的房子,又冷寂了下来。虹的大姐,后来招赘了抱养来的大哥,不经常回满川田生产和生活。虹的二姐和三姐,先后出嫁。虹的一家,后来一直生活在下岩坑,再也没有经常回村生活。那幢有着美丽木雕的大房子,据说多年以后卖给了大宇家。
再后面的事情是我好几年以后才听说的。
虹如愿转入了那所小学,但在升初中的升学考试中,成绩并不突出。进入初中后不久,虹得了一场病,也许休学过。初中毕业的虹,上了职业高中。
走上社会的虹,在县城附近的工厂做工,成了纺织女工。这是那个年代升学无望又不愿回农村务农的女孩子们最常从事的职业。再后来,她嫁给了在乡卫生院当医生的同村人——富文的表弟。1993年,我大学毕业北上求学的那一年,虹荣升母亲。
我至今还有联系的小学老师,这么多年一直感叹虹的人生之路,感叹那一次转学成了虹人生的滑铁卢。在老师的心目中,当年那么优秀的虹怎么就做了自由落体式的下沉呢?这是一个有着一颗“教育心”的老师,所以才会痛惜每一支不曾按自己的才华绽放的花朵,30年后依然对此耿耿于怀。
听说虹后来在县城买了房子,开了家药店,相夫教子,过着像我这样生活在帝都的人特别羡慕的悠闲生活。
在虹的意识里,也许那些如烟的往事早已飘散,不复存在了。